“誰不知道朝中如今入不敷出,去年十二月秦晉之交地龍翻身,難民數以十萬計,東南抗倭更是奇缺供給。”徐渭冷笑道:“如若能改差役為銀差,折為色銀,朝中才有銀子編練新軍,賑濟災民,甚至疏通運河。”
“但這事兒……”陳有年也明白事理,低聲道:“還記得會試那道題嗎?”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徐渭冷嘲熱諷道:“如若所有人都這般想,那我們苦讀數十年考中進士,所為何來?!”
這是徐渭入京后第一次旗幟分明的站在錢淵這一邊,他有著一展胸中抱負的雄心壯志,也知道從什么地方入手,但他沒有想到,錢淵這一炮開的這么早,這也是他佩服錢淵的原因。
陳有年沉默片刻,又低聲道:“但如今已經不僅僅如此了……據說都察院御史,戶部給事中上書彈劾胡總督。”
“金山銀海嘛。”錢淵嘴角勾起一絲弧度,嘲諷之意十足,史書中胡宗憲那個金山總督的綽號就是這么來的。
在很多人看來,胡宗憲的提編法,錢淵提出的折色為銀,都是在位嚴嵩、嚴世蕃摟銀子,當然了,在這種想法之下,是那些人自身利益會因此受損的事實。
“真不愧是錢剛聲之侄,聶雙江賞識的俊杰。”新鮮出爐的探花郎陶大臨笑吟吟的向前兩步,“都說錢展才滑不留手,卻有忠心赤膽。”
“但做這件事,需要很多人,需要很多年,需要很多很多……”
陶大臨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展才,真的要做嗎?”
“做,可能失敗,甚至可能身敗名裂。”徐渭搶在前面說:“但不做,朝廷還能支撐幾年?東南倭亂何時能夠平息?”
錢淵緩緩起身,雙目平視陶大臨,“想做這件事的人很多很多,或者他們想做的更多更多……”
“我選的這條路必定無比的坎坷,或許會被人斥責為邪門歪道,或許被人大罵逢迎媚上的幸臣……”
錢淵的視線逐一在每個人臉上掃過,沒有人避開視線,每個人的臉上都隱隱透著激動的神色。
他們未必能夠理解,但他們都有一種參與到歷史中的莊嚴感。
錢淵并不企盼他們每個人都能投身其中,但至少至少,在某些時刻,他們中或許會有人突然想起今天這個書房里發生的一切。
有的時候,歷史的改變只需要一點點推力。
陶大臨突然躬身,長長作揖行禮,“日后,如若有需,只需招呼一聲。”
看錢淵露出詫異的神色,一直沒有說話的狀元郎諸大綬輕聲解釋道:“虞臣兄先父為此郁郁而終。”
陶大臨的父親陶諧,弘治年間浙江鄉試解元,兩榜進士,選庶吉士,嘉靖十年于江西試行一條鞭法,通一省丁糧,均一省徭役,徭役公平,同時行提編法,折差役為銀差。
朝中有識之士都大贊此法,但朝中御史多有彈劾,最終陶諧被調回京中,沒幾年就辭官歸鄉,郁郁而終,而試行的一條鞭法就此夭折。
錢淵沉默片刻后躬身一拜,雖然這個國家有太多自己不喜歡的地方,但毫無疑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中,總有一些人愿意為這個國家奉獻自己的一切。
這就是這個東方古國歷經數千年仍然延綿不絕的原因。
在這個書房中,陶大臨和錢淵的躬身對拜深深的映入在場所有人的內心最深處,他們在日后長達幾十年的宦海中,時不時就能想起今天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