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南下一年多了,錢淵往京城送了無數封信,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寄給徐渭的,每次都是錢家護衛為信使。
一般來說,除了信上的內容外,錢淵會交代信使幾句不適合寫在紙上的話,但除此之外,還有些連信使都不適合知道的信息……于是,錢淵去歲回京才會搗鼓出一套簡易版的密碼本來。
徐渭深知,東南戰局對于錢淵來說不僅僅是殺倭,招撫,更重要的是后面的開海禁通商,這也是錢淵堅持下東南的重要原因。
東南戰局文武官員甚多,但除去只管練兵作戰的武將,只論文官,能插手諸事……或者說能插手招撫、開海禁通商的職位只有三個。
浙直總督、浙江巡撫、浙江巡按御史,錢淵畢竟只入仕一年多,年紀太輕,浙直總督是不用想了,浙江巡撫如若磨礪三四年說不定還有指望,但現在是沒戲的。
所以,錢淵想在東南欲有所為,浙江巡按御史這個職位是絕不容失的。
所以,之前徐渭才會不顧心中厭惡,去了直廬找嚴世蕃,就是為了確認浙江巡按御史是否還在錢淵手中。
徐渭很清楚這些,嘉靖帝同樣看的明白……所以他才沒忍住噗嗤笑出來,顯然,徐階是不知情的。
嘉靖帝瞥了眼徐階,心想錢淵娶了這廝的孫女,看樣子還真和徐階分道揚鑣……
不過,徐階舉薦錢淵重回翰林是為什么?
徐渭心里也在想這個問題,有蕭曜彈劾錢淵一事在前,他絕不相信這是徐階懷柔之舉……徐階心里苦啊,還真有懷柔之意。
徐階本人當年被貶謫出京,歷經千辛萬苦才爬回來,想法設法重回翰林,入詹事府,這才有了入閣之機……所以,在他心中,你錢展才在東南立下大功,乘此機會回翰林,熬上今年入詹事府,這是一份大人情啊。
可惜,徐階從來都沒看清過錢淵……倒是張居正提過兩次,但徐階置若罔聞。
所以,徐渭是如此想的,將錢淵弄回京,八成是徐階也想玩釜底抽薪……說不定都已經有后手準備去頂那個浙江巡按位置了,要知道去年就連嚴嵩都默認這個位置是徐階的,結果錢淵橫插一杠硬生生搶來的。
殿內的氣氛有些古怪,嚴嵩笑吟吟的坐在一旁看戲……徐階一本正經,嘉靖帝嘴角帶笑,徐渭呢,面如枯槁。
“文長?”嘉靖帝又催促了一句,招手讓黃錦將獅貓遞來,輕輕擼了兩把。
“錢展才本為東南人氏,鄉梓遭倭亂,拋卻庶吉士轉都察院,南下擊倭,屢有戰功,朝野內外遍贊其氣節。”徐渭面無表情的如此說:“但臣和其人相交良久,深知其有實干之才,并非埋頭書牘之輩,更何況都察院御史入翰林院,從無先例。”
頓了頓,徐渭接著說:“錢展才才學稍遜,難襯翰林,書法曾被斥為‘蒙童涂鴉’,翰林諸君均深以為恥,如若重歸翰林,只恐同僚難堪,翰林蒙羞。”
正在喝茶的嘉靖帝一個沒忍住,一口茶噴的黃錦一臉,“哈哈哈,哈哈……文長啊文長……”
別人不知道,嘉靖帝還能不知道嗎?
錢淵書法說不上好,但也說不上太差,只是信中所敘頗多,都是用鵝毛筆寫的,甚至“蒙童涂鴉”一詞就出自徐渭本人之口。
獅貓被嘉靖帝一驚,喵喵的叫了兩聲,掙開嘉靖帝的手,一個縱躍跳下榻,一溜煙沒影了。
不僅僅是嘉靖帝,就連嚴嵩、徐階,甚至臉上還是茶水的黃錦都詫異的轉頭看向了徐渭。
自從去年初進士榜出,隨園之名遍傳天下,而錢淵、徐渭這對生死摯友的交情也廣為人知。
嘉靖三十四年,錢淵被倭寇擄走,徐渭不惜投身胡宗憲幕中,率兵千里追擊,以至于心神大損,鄉試后一病不起。
友人問徐渭遺言,其斷然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展才也。”
當時嘉靖帝下旨,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下令南京錦衣衛送錢淵入京,但接到徐渭傳信,錢淵裹挾錦衣南下探視,送去秘藥,使徐渭轉危為安。
第二年,兩人聚于隨園,同同登科,為一時美談,說句生死之交絕不為過。
但在關鍵時刻,在嘉靖帝并司禮監掌印太監,內閣首輔、次輔面前,徐渭大肆詆毀錢淵……放在其他人眼里,準確說放在殿外任何官員的眼里,徐渭這叫不知廉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