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宗相公,朕不敢不坦蕩。”趙玖從容拱手相對。
“既如此,臣依然好奇一事……官家因何不能平?”宗澤似笑非笑。
“因此番逃出南陽往鄢陵收兵,沿途損兵頗重。”趙玖耐心作答。
“臣不信。”宗澤忽然搖頭。
“為何?”
“昔日在河北,官家連自己父兄、母妹都未嘗顧及,如何能體恤顧及尋常士卒?”宗澤語氣依舊平淡,但言語內容卻隱隱又有了幾分凜然姿態。
堂內其他人,若是有心臟病的,怕是早已當場犯了,走的比宗相公還快一步,但即便是沒有病,不少人也恨不能立即遮住自己耳朵,至于素來有主見、并表達無忌的胡寅,此時也幾乎要忍耐不住。
但趙玖沉默了一下,卻也跟著這位‘人之將死,萬事無忌’的宗相公來了個石破天驚:
“一家人哭,何如一路人哭?兵禍連結,天下紛亂至此,死難者數以百千萬……身為天子,當著外人的面,當然要說一下孝悌,但其實哪有功夫顧及區區一家人?朕本該想著軍械糧草錢帛,顧及士卒守臣城池,以求天下早日太平才對,別的不足為論。”
此言既出,第一個有反應的,卻是御史中丞胡寅,其人當即從案后站起,面紅耳赤、意欲作言,卻竟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怔立彼處。
而宗澤與趙官家一起回頭看了眼此人,也都不以為意,而是繼續相對攀談,宛如說什么閑話一般:
“昔日在河北,臣亦未嘗見官家想過天下太平。”
“且不提落井之事,只是將心比心,昔日在河北,朕何嘗想過會成什么官家?”
“如此說來也有幾分道理,只是這個道理用在二圣北狩前尚可,二圣北狩后,官家又何故急匆匆棄河北士民,南下渡河登基呢?且登基后,又何故盡廢河北布置?”
“想來是朕彼時年輕,為黃潛善、康履等人魅惑,且心中無成見,一時沮喪,失了信念,也是事實……這種事雖是忘了,也確實是朕錯了。”趙玖緩緩相對。
宗澤沉默了許久,許久之后才喟然相對:“老臣就不計較什么落井忘了往事的言語了,但官家今日坦誠的過了頭,莫非是覺得臣是個將死之人嗎?”
“朕發自肺腑。”趙玖依然平靜。
“官家今日言語,其實頗有道理,但恕臣不信。”宗澤緩緩搖頭。
堂中氣氛再度凝固,其余陪坐之人徹底無奈。
其實,這里不用誰精明誰愚鈍,誰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便是如今抗金立場極為堅固的官家在同樣是抗金典范的宗相公這里有個過不去的坎——無論如何,趙官家都無法解釋自己在建炎元年年中前后放棄兩河的舉動,也根本無法彌補。
你說你抗金,之前是誰扔下了兩河跑去急惶惶登基的?
你說你打了打勝仗,滅了十幾個猛安,一萬多人呢,敢問兩河百姓有沒有兩三千萬之眾?
你說你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艱難,敢問有人家宗澤宗相公在這里一窮二白豁出命來維系舊都、抵抗侵略艱難?
而最重要的一點是,換成其余所有人,趙官家還能安撫一二,說一句‘以待將來’,嘆一句‘且觀日后’……可人家宗相公七十多歲病入膏肓的人了,馬上就要死了,怎么讓他以待將來,且觀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