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若非是靖康之變,宗澤在歷史上的名聲怕是不會好,因為靖康之變前的三十載官場生涯中,這個后來的抗金領袖,民族英雄,身上有兩個很匪夷所思的政治標簽,一個是粗鄙,一個是奸黨……
前者不提,只是個人習性,此時以民族英雄的視角來觀察,卻自然是敢于直言、性格豪邁了,關鍵是后者。
宗澤當年去考進士,上來就為大奸臣蔡確鳴冤,最后為此落得個末等名次不說,仕途也徹底崩塌,而他后來之所以又勉力做到通判,卻是來自于另一個大奸臣呂惠卿的提拔看顧……
所以,若是真讓他在六十歲那年成功退休,然后病死江湖、悠然鄉里,這也就真是一個歷史書冊角落里的奸黨余孽,便是進了穿越意淫一番,怕是也會落得一個小人臉譜,說不得還要被發配嶺南,讓讀者們爽一爽的。
然而,大浪淘沙,誰能想到當遭遇到家國覆滅這種事情的時候,會是這么一個形象極差的糟老頭子挺身而出,既力挽狂瀾于不倒,又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呢?
“那老臣就不忌諱什么了……”宗澤繼續緩緩相對。
“朕本是為此而來。”趙玖嚴肅以對。“相公但有所請,朕必當許諾。”
“三件事而已。”宗澤微微嘆道。
眾人屏聲息氣。
“老臣這個兒子,并沒有什么才能,但畢竟是老臣的兒子,私心總是有的,之所以一直沒有讓他補官,不是要裝什么姿態,乃是因為東京留守司上下全是臣一力收攏,若讓他早早補了官,有了名分,怕是會讓小人起了別樣心思……還請官家在老臣身后妥善處置。”宗汝霖指著自己身側的兒子言道,后者聞言沒有忍住,當場落淚。
這倒不是發難,反而是標準的托孤了,而聽得此言,之前有些緊張的大部分人都釋然下來,而且隨著宗潁落淚,顯得有些哀傷……畢竟是老臣托孤啊。
不過,趙玖倒是明顯一怔,這不光是沒等到預想中的發難的問題,更是因為他從宗澤言語中聽到了一些別的意味。
“官家莫要不信。”宗澤見狀干脆勉力抬手指向對面席間一人。“王善,你出來,給官家說說你的‘貧富、貴賤重定’之論……”
王善聞言趕緊出席相對趙玖、宗澤二人叩首,而不知道是惶恐還是見到宗澤今日姿態心中哀傷,他再抬起頭時卻是淚流不止,一言不發。
“王卿的言語朕早就聽過,而且頗以為然。”趙玖心下醒悟,卻是在座中端坐,并正色以對。“值此亂世,確系貧富、貴賤重定之時……只是王卿,重定貴賤貧富,卻有兩條路,一個是悖逆忠義,自甘墮落,自生亂象,索取無度,然后徒勞生禍;一個則是順大勢而為,如宗相公這般力挽狂瀾于不倒,定江山于一心,乃是定亂安民,自取功名之道……宗相公今日的意會,是為你好,你要曉得。”
直接從城外一路走進來,衣甲都未卸的王善只能在堂中連連朝二人分別叩首。
而宗澤見狀,卻又有些不耐煩起來,只是隨手一揮,便繼續朝上方官家言道:“官家聰明,醒悟便好……那這第二件事,便是指這東京留守司了,還望官家看在他們有功于社稷的份上,妥善安置。”
“這是必然。”趙玖即刻應聲。
其實,一開始趙玖就醒悟了過來,宗澤根本不是在記掛自己兒子的官位,這位宗相公所指的第一件事情,是要借自己兒子的事情提醒趙玖,東京留守司內都是一群軍賊盜匪出身的人,而趙氏之前又失了兩河人心,官家這個身份對這些人的凝聚力不如其余官軍那么強,所以必須要保持一定高壓和威嚴,甚至是要做一定清洗的,不然他們是真能生禍的!
只是這種話即便是以宗澤的身份也沒法說出口,只能指著自己兒子和就在身前的王善,借題發揮暗示罷了。
而第二件事情,便是反過來提醒趙官家,威壓歸威壓,但歸根到底,這是抗金的重要力量,可以約束、調整、收攏、清洗,但唯獨不能廢棄。
回到眼前,如此干脆便將此事交代利索,宗澤反而失笑:“今日說是倚老賣老、咄咄逼人,卻又似與官家心有靈犀一般。”
趙玖也終于勉力再笑,卻又旋即肅然,他隱約預感到了什么東西。
“但還得做惡人啊!”宗汝霖收起笑意,忽又一聲嘆氣。“官家應許臣最后一件事,今日便可了了心愿……老臣冒昧,請官家當眾起個收復兩河的毒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