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靜之中,趙玖若有所思:“最外層是什么?”
“是北遼余孽!”胡閎休拱手以對。“若北遼余孽確系有西夏那般軍事實力,那耶律大石確系是個梟雄,又確系有復仇之念,那管他女真人轉不轉延安,西夏人收不收,為什么不能直接連遼制夏呢?況且,咱們不是一直想著戰馬被西夏與金人隔絕制約嗎?若能破夏,則騎兵無憂。”
“西夏人根基深厚,百年都未打下來,哪里是這么好打的?”一陣沉默中,趙鼎忽然拂袖,但他馬上意識到,百年都沒打下來正是因為西夏身后一直有個穩定盟友大遼,全方位護住了西夏身后,于是當即補充。“說到底,我記得前年是聽過耶律大石消息的,只在漠北活動,兵馬不過一兩萬,怎么可能一年之間便有了與西夏相抗衡的實力?而且漠北與西夏這里隔著千里大漠,如何能真的夾擊?”
“那自然可以退一步,去想沒有北遼襄助的事情……但總該按照有北遼大軍的假設去聯絡一番吧?”胡閎休趕緊爭辯。“耶律大石有沒有成氣候,不是我們在這里想著沒有就沒有,想著有就有的,他就在那邊,到他身前看一看便知道;至于他能不能從西夏身后過來,更是當地地理決定的,不是我們言語決定的……”
聽到這里,趙鼎終于喟然一聲。
這一聲嘆氣之后,胡閎休當然一時畏縮,但殿中許多精明人物卻已經醒悟。
且說,胡閎休的方法論當然是最好的,最正確的,這點沒什么可說的,就該這么辦……但這個偏技術性的軍事官僚卻根本沒意識到,有時候邏輯完全正確未必就是政治上的正確。
真當這些相公、尚書、都統、統制,都是傻子嗎?
當胡閎休將自己的方法論擺出來以后,這些人其實很快就在心里計算清楚了。但是問題在于,今天的爭執本質上不是在爭執該怎么做,而是在爭執接下來一段時間內是把事情的重心放在軍事活動上還是在財政活動上。
是典型的保守與冒進之爭。
白馬-紹興之事,朝廷剔除了大量的保守派,確定了以后繼續作戰的大路線,或者說趙玖當日的根本目的就是這個,而不是什么二圣。但說實話,保守派未必就是錯的,只是路線不同而已,而且保守這種事情是相對而言的,除非只剩一個人,你永遠不會缺乏保守派。
所以,即便是當時那種全面的、基本路線上的保守派被大規模剔除,眼下依然會有淺層與既定方略的搖擺,依然會有爭執。
趙鼎、劉汲、胡世將,乃至于楊沂中這些人,并不是在惡意阻撓,也不是在裝糊涂,而是在表態;同樣的道理,張浚、陳規、王庶、曲端這些人也不是在惡意挑釁,或者故意人身攻擊,他們也是在表態。
政治表決,才是和平時代常規狀態下,解決政治分歧、影響決策的最有效和最直接手段。
但問題在于,現在趙官家似乎是因為消息的倉促性與事情的嚴重性有些動搖與疑慮,甚至好像是有些糊涂和發懵的。與此同時,相關重臣的表態也沒能形成壓倒性的表決結果……兩位相公對兩位相公,一位尚書對一位尚書,唯獨首相權大,卻又要考慮許多關西出身軍官代表的軍心與民意。
所以,事情恰好處于微妙的平衡中。
當然了,咱們平心而論,如果換成呂頤浩在這里,這種大規模表決根本就不會出現,因為反對他的人不可能出現在這里;換成古典一點的大宋精英士大夫,也早就將帽子一撂,問趙官家,你選我還是選他?最有意思的當然是遇到文彥博這種喜歡講大實話的實誠人,這種人惹煩了他根本懶得辯論這種表層問題,直接上去將趙官家薅起來,然后把他的褲子給扒了,讓大家看清楚。
但問題在于,趙鼎也好、張浚也罷,這不是被呂好問教育了一通,然后又遇到人家主動讓開位子,所以一心想搞個繼往開來,搞個虎虎生風,搞個講道理、講道德、講功利、講原學的眾正盈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