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停了半晌,居然是趙官家選擇了退讓,其人言語微微嘆氣,言語稍緩,就在這長江南岸認真相對:“李卿,朕此番南下是要做事情的,不是來與卿斗氣的,李卿便是有怨氣,也該有大臣風度,讓朕入城再說。”
李綱大概也覺得有些蕭索,便躬身一禮,讓開道路,然后搖頭以對:“臣為官家守土,焉能阻天子入州城?”
趙玖也愈發可說,當即負手拎著那本賬冊翻身上馬,然后走馬入城。
入城之后,君臣既然又鬧了一場,自然沒有如揚州那般和諧氣氛,雙方都敷衍片刻,便立即散場——李綱自歸入自宅,而因為趙官家來的倉促,卻也只能暫居州府。
君臣重逢,卻無話可說,回想當日淮上別離,二人自比昭烈、武侯,簡直有些莫名其妙。
“早就聽說李公這脾氣耿直,卻不料居然如此咄咄逼人?官家居然能忍?”
趙官家既然歸入州府,時間還早,自然要去看那些調查報告,而別人倒也罷了,幾位提前渡江、寫了調查報告的近臣卻不好散去,只能留在州府側院中,相顧閑談,等待征召聞訊……此時說話的,赫然是新任秘書郎、第一次隨駕的宗潁。
“小舍人想多了。”
仁保忠情知這位新加入的近臣又是一個投胎好的,偏偏資質又是個尋常的,而且親父終究是歿了的,便有心拉攏,所以當即應聲以對。“這跟脾氣無關,跟位子有關……說一千道一萬,李相公到底是從堂堂公相位子上被攆了下去,心里有再多氣也屬尋常,至于官家,也曉得這番道理,如何會與他計較不停?你信不信,只要官家讓李相公立即復了相位,君臣二人立即就要……就要魚水之歡了。”
宗潁哦了一聲,一時恍然,也不知道是真懂還是假懂。
且說,按照道理和人設,雖然側院中只有寥寥幾人,可這番利害之話也就是黨項老狗仁保忠能說出來……實際上,仁保忠既然說出這番話來,其余人不提,梅櫟和虞允文兩個同科好友對視一眼,卻都是心下明悟之余忍住了一點念想。
無他,這仁保忠當年在西夏也算是權臣,一朝挫敗,被閑置了幾十年,一朝官家攻入橫山,便直接降服,恐怕也算是將心比心了。
當然了,這話不可能當面說出口的。
然而,梅櫟和虞允文兩個年輕人不好說話,卻有人不在乎,一人隨即開口,絲毫不留情面,正是翰林學士呂本中:
“仁舍人不要以己度人了!如李相公這般人物,便是相位得失有些計較,也不至于到如此份上的……”
“還請學士指教。”仁保忠拱手以對,絲毫不怒。
而其余人情知呂本中雖只是個衙內學士,所謂詩做的好,小報辦的不錯,政治卻一塌糊涂……但大家也都知道,人家有個好爹……所以他一開口,非止仁保忠,便是其余人也多少帶了幾分認真心思豎起耳朵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于李相公這般人物而言,相位得失是表,用政評價才是根。”呂本中果然環顧左右,侃侃而談。“其實,剛剛官家與李相公鬧成那樣,言語雖少,卻已經直接說到了關鍵,那便是財略……財略才是杭州呂相公(呂頤浩)代替李相公的真正緣由所在,也是官家著我等此番調查的真正緣由,更是關系到李相公的身后名……他不怒才怪。”
“怎么說?”仁保忠催促不及。
“能怎么說?”呂本中負手搖頭,狀若感慨。“當日官家登基,李相公在位,建筑朝堂,收拾局面,功莫大焉,但彼時國家崩潰,財務兵馬皆無,萬事皆要走財政,而李相公的財略,卻一言難盡——他當日在南京也好,來到東南也罷,大約只有兩個財務法門,一個喚做節約,讓朝廷省錢,這倒讓人無話可說;另一個卻是讓各州郡豪富之輩自愿捐獻,以補漏洞……”
眾人一時愕然。
而仁保忠怔了一怔,幾乎難以置信:“自古以來讓人出錢,要么定法度以官府權威強征,要么如官家在揚州那般誘之以它物,李相公也是做到相公的人,為何會以為能靠富戶捐獻便使國家渡過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