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這里,事情似乎再無波瀾,趙官家也不可能讓一眾東南公閣成員和本地官吏都跪著,便揮手示意,一面讓朱勝非歸家,省得丟臉,一面讓眾人起身,依舊宴飲。
但是,就在朱勝非逃也似的離開鳳凰山,然后眾人為他的臉面,稍后方才紛紛起身歸席之時,卻猛地發現,有一人雖然也起身直腰,卻紋絲不動于原處……不是別人,正是前吏部尚書劉大中。
這不免讓包括趙官家和兩位相公在內的大家有些驚愕。
畢竟,劉大中本人就在湖州,在整個武林大會到眼下的過程中幾乎全程保持了沉默,很顯然,他要么是早就意識到趙官家的決心不可動搖,要么便是武林大會后也受到了一些觸動,所以選擇了屈服于趙官家,不再多事。
便是此次,也明顯是被朱勝非這個小人給臨時拖來做擋箭牌的。
那么,朱勝非都跑了,他又何必呢?
“劉卿還有言語?”趙玖沉默了一下,情知是遇到了硬骨頭,便認真相詢。
“回稟陛下,臣原本其實沒有什么言語,但官家說不教而誅那番話后,反而有了幾分想朝官家坦露心跡的沖動。”劉大中平靜拱手以對,跟身后不遠處的西湖沸騰之態形成了鮮明對比。“臣既辭官故鄉,悠游林下,本無計較,卻依然想就近來官家所做攤丁入畝一事論一論,但并非是要阻攔此政,而是想讓官家知道臣的心跡,曉得臣當日為何要辭官,而臣也想借此知道官家心里到底是何做想……還請官家允許臣就此說上幾句話。”
趙玖再度沉默了一下,方才頷首:“你說。”
“官家,攤丁入畝這種事情,和之前官家重推的青苗貸,以及當日王舒王立的諸般新法一般,在臣眼里都是一回事。”劉大中在上下矚目之中,立在原地,不慌不忙言道。“那就是法子說的極好,看起來總是好東西,但實際上,一旦使用,卻總會遺禍無窮……”
“因為用人不端,因為滑吏騷擾?”趙玖正色相對。“還是說將來總會鬧出新問題,使民生陷入新苦處?”
“不錯。”劉大中聞言束手相對。“這就是臣一直以來反對官家太急太快的緣故……臣就不說青苗貸和與金人戰和了,只說攤丁入畝……攤丁入畝是有好處,但為了這個好處,官家設置了公閣,收買人心,可臣冒昧一問,這士大夫和形勢戶躋身公閣,將來若是公閣空置,會不會覺得官家在騙他們?若是公閣有了實權,會不會反過來騷擾地方,尾大不掉?甚至于裹挾地方,成了形勢戶作威作福的倚仗?而且,公閣之內,若不能公平分權,吏戶如何會被收買?而若公平分權,士大夫又如何能忍吏戶居于其上?這些問題,短時間內有助于官家分而破之,推行新政,但時間一長反而會滋生新的大難處。”
趙玖沉聲不語,卻漸漸肅然起來,而呂頤浩、許景衡則各自神色復雜的打量起了這個當日在白馬紹興之變中聞名天下,辭官后卻一直沉默無聲,甚至連道學關系都漸漸斷了的前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實際上可能就是宰執與御史中丞之下實權第一的官職了,而且劉大中之前在位時還一直是趙鼎一黨最心腹的一位大員,但他卻在白馬之變中決然辭官,并沉默至今。如今一朝出言,誰也不能輕視。
趙官家沉默不語,兩位相公也不出聲,劉大中自然無所顧忌:
“還有攤丁入畝之后,絲絹還收不收?不收的話改收銀錢,老百姓在夏秋兩季集中去賣糧食絲絹換錢,奸商會不會壓價?這會不會讓老百姓更艱難?若是依舊收絲絹,如何比照絲絹、糧食、銀錢的價位,難道要官府定嗎?若是官府來定,再加上永不加賦的新令,地方和地方之間會不會不平等,讓有的地方平白多繳,有的地方少繳?而且權責在官府,遇到了一個家里做絲絹生意的貪官怎么辦?遇到一個貪功急切,想朝官家獻媚的人怎么辦?官家考慮過了嗎?”
趙玖點頭以對:“這件事情,朕和呂、許兩位相公已經考慮過了,便是公閣隱憂,朕也早已經見到了諫言。”
“所以,官家明知道會有這些新問題,卻還是要推行?”劉大中追問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