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相公這番言語是落在了根本上的……這十年大禍,南方的稅賦之爭、北方的遺民流離、朝中的戰和爭端,還有一開始義軍蜂擁而起,卻又反過來作亂劫掠之慘事……自己人鬧來鬧去,說破大天,還不是要歸咎到女真人的侵略中去?這也是為什么朕登基九年,處事任人,全扣在抗金兩個字上面……任那些人孩視于朕、欺瞞于朕,乃至于驕橫跋扈、貪財好色,任人唯親、勾連成黨,志大才疏、剛愎自用……可只要愿意抗金,朕就視之為可用之人!因為朕一開始便認定了,這天下的根本矛盾,最起碼從靖康以來到眼下的根本矛盾,就在這宋金國戰之上!其他的都得讓路!”
趙官家的這番道理和態度,身側近臣早就清清楚楚了,實際上如果他們不清楚、不認可,也不可能混到御前重臣、近臣的位置……此時聽來,反而覺得有些啰嗦,倒是那些趙官家脫口而出的詞匯,和略帶憤懣的情緒,不免讓他們有些思索。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隨行的那些東南公閣‘百強’。
這些人此番離開東南,親身北上,先見到中原地區那些清晰可見的戰爭痕跡,又看到中原百姓以一種軍事化的動員方式大舉征役,然后又隨趙官家渡河過來見得兩河風物,聞得這番事跡與言語,倒有些耳目一新,外加震動之態。
“不過。”趙玖定下基調后,還是搖頭。“這番話之外,還是有些說頭的……比如說這安邑城內,上下難道不曉得女真人是最惡的嗎?但為何還是愿意尊崇這個知州,跟著他抵抗王師呢?一句愚民無知,朕這里是絕難說出口的。”
“請官家賜教。”呂頤浩微微皺眉。
“哪里要賜教,又不是什么大道理。”趙玖嘆氣道。“無外乎是女真人要賣他們為奴時,要搞大株連的時候,咱們這些個王師根本見不到影子,而石皋這個惡上為善的人竟是他們掙扎求生時的唯一倚仗……咱們可以指責這個石皋,也可以依照軍法處置那些守城士民,卻絕難這般坦蕩……若非考量北伐士氣,其實,朕倒是該先下個罪己詔的才對。”
呂頤浩搖了搖頭,很明顯反對趙官家的意見。
不過,這位呂相公對屬吏和同僚苛刻,對官家明顯還是妥帖的,所以,大概是為了給趙官家留了面子,呂頤浩搖頭之后,直接回頭瞪起了之前立場明顯的酈瓊,并當眾呵斥:
“酈瓊,你身為一方帥臣,總督數萬之眾的大將,臨陣之際,是想著自己也是河北人,河北人有多可憐的時候嗎?是要替兩河遺民感激此人嗎?要不要再給城中送些湯藥,補些兵器?!三十萬軍心士氣、惶惶君恩、五十萬河南關西民力,在你這個副都統眼里算什么?!但凡真念著一點兩河百姓,便該挖空心思,想著如何攻城,如何將這個石皋碎尸萬段,以震懾后來人才對!”
酈瓊惶恐一時,匆匆朝呂相公拱手,然后又朝趙官家方向下拜請罪。
趙玖這一次倒是沒有像軍營門前那么君臣相得了,反而直接負手背身點頭,算是認可了呂頤浩的對酈瓊,也是對自己的申斥:“酈瓊……呂相公言語過分了些,但意思是對的,兩河千萬士民,人人皆可有怨氣,皆可被這等人蠱惑,以至于感念于此人德行……唯獨你們這些前線大將,便也兩河出身,也有許多感觸,卻都得埋到心里去……剛才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以帥臣的身份用那般情境把話當眾說出來的。”
“臣慚愧。”酈瓊愈發難堪。
“按照你剛才的言語情態,跟這個石皋沒少通信吧?”趙玖終于回頭相顧。
“是、是……”
“將朕的檄文發給他。”趙玖平靜以對。“還有朕在路上擬定的那六十幾個戰犯名單也交給他,今日呂相公議論他的言語同樣發給他……明白告訴他,朕來了,但絕不會赦免他……非只如此,以明日午時為期,這城中凡是擔任偽金軍官、吏員之人,若不能降,便再不會赦免,所謂無論漢夷,只論順逆與法度!”
酈瓊俯首稱是,而趙玖則直接越過對方,向中軍大帳而去了。
一夜無言,翌日一早,趙官家與龍纛的作用終于顯現。
就在酈瓊猶豫如果城中還要堅守的話,那自己是不是要在砲車不足的情況下倉促攻城,好證明自己以及八字軍決心的時候。安邑守臣、金國解州知州石皋在閱讀了酈瓊前一天傍晚送來的一系列文稿、書信之后,再加上白日親眼所見龍纛與繳獲來的黑白二纛,以及隨龍纛抵達的無數御營精銳,卻是終于放棄了抵抗之心。
他一大早便喚來了自己學生兼主簿梁肅,以及城中民夫首領、州兵軍官,讓這些人放棄抵抗,開城投降,并要梁肅去面謁趙官家,懇求對方赦免城中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