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也想到了對方剛開始的那句‘我也深以為然’,卻是終于嚴肅:“末將慚愧,但內里委實沒有覺得明公與諸公真的可棄……”
“不是這個意思,最起碼不止是此意。”胡寅負手嘆氣道。“我們這些人,對你感到厭棄的是,你們總是仗著大局需要你們,便逼著天下所有講大局的好心人給你們做事……逼著南方老百姓給你們加稅供養,逼著東京城變成大軍營,逼著文化風流、皇家典儀全都要變成你們的石炭與砲車,逼著其實慵懶隨性的官家不得不與你們這些武夫做勾連,扔下人主之重,去做一個最大的軍頭……這個逼迫,不會因為你岳飛精忠報國就能稍改,也不會因為你張榮如何替天行道便如何的,它是常年累月,幾十萬御營大軍對國家敲骨吸髓,使國家不能正常運作的意思!我這幾年,負責北伐軍需準備,最常想的一件事情便是,這些東西,乃是舉國匯集而來的民脂民膏,若耗掉他們而不能成事,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文化水平很高的田師中有些茫然,但岳飛卻完全能理解對方的意思,出乎意料,張榮居然也有些似懂非懂。
“岳鵬舉。”胡寅終于撣了撣紫袍上的塵土,然后束手相對。“我明白的告訴你……為了你能成事,這一次,幾位相公真的已經盡力了,呂公相解散了公閣,趙相公和張相公幾乎強壓了秘閣,陳相公當場以全家百余口性命為壓,立誓東京城牢不可破,而且我也按照你私信的提醒,搶了張相公的行跡來此軍中坐鎮,至于后方燃料轉運,你不必憂慮,我既然至此,后方絕無拖延敷衍之可能……當然,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放到顯得有些居功之態……可這一戰,或者說此次北伐,你必須要盡全力去做,盡力去拖住金軍主力,以成你的不世之功,因為便是我,也要代后方諸公說一句,這般辛苦,沒人想再來十年!”
田師中大喜過望,張榮當場釋然。
唯獨岳飛,反而愈發嚴肅,卻是只能拱手再三:“末將還是那句話,天日昭昭,可鑒此心!請明公上座,觀末將成事!”
“我不上座,你是元帥,你自上座。”胡明仲轉身做到了帥位左側的椅子上,平靜且略顯疲憊以對。“你放心吧,從今日起,東京諸事,我自替你當之,軍務決斷,你也當好自為之……擂鼓聚將吧!”
岳飛聞言也是五味雜陳,卻是朝著上方恭敬一禮,張榮和田師中見狀,也趕緊向胡寅行禮,隨即,岳飛自向主位坐下,張榮也趕緊上前,坐了一側另一個位置。
倒是田師中,本欲上前,但看到三個位子全被坐了,卻是老老實實轉出去,號令侍從、幕僚,讓他們擂鼓聚將,然后又老老實實轉回,很有覺悟的,扶刀立到了三人之側。
三通鼓后,諸將匯集,見到胡寅,知道是天下聞名的胡尚書,也多駭然,待到這位胡尚書以東京相公之名當場下令,岳飛應當暫緩攻城,據地而守,以牽制金軍主力云云之時……上下雖然愈發驚駭,卻只能相顧凜然。
于是乎,就這般,胡寅既至,宋軍再不遮掩自己的戰略意圖,隨著更多的物資轉運不停,元城周邊,內外雙層壁壘,所謂七面起壘、六面起砲,堆建土山,修筑船塢不停。
然而,也就是這期間,黃河對岸,漸漸隆隆不斷,然后明顯看到成建制金軍兵馬漸漸聚攏。一開始的時候,宋軍還可發兵與之短促交戰,以作挫敗,但等到時間來到十一月最后幾日,眼見著金軍大隊連綿不斷,數日內無數步騎匯集,宋軍終于不能再渡河邀擊了。
待到臘月第一日,金軍營壘也漸漸立起,十數萬之眾,再加上不下二三十萬負責轉運后勤的簽軍,平原之上,居然轟轟然連營數十里。
而也就是一天,金國魏王兀術的王旗、元帥拔離速的五色捧日旗,一起出現在了河對岸。
見到此景,岳飛毫不猶豫,集合八牛弩、砲車,當著金軍主力的面,連續砸城不斷,一日內便轟塌了元城西北角的四個角樓,以作寒暄之意。
兀術、拔離速愕然一時,然后不及夯土以作將臺,一面釋放了一個不敢長時間使用的熱氣球,一面親自堆高而望,待看到對岸河堤下的種種布置,也是相顧變色。
但是,待他們回顧身后自家偌大營盤,卻又不免豪氣叢生,漸漸奮起。
以此之眾,撼山皆可,何況區區內外交困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