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下午回轉后屏退眾人,一一交代太后妝貌衣飾,最后終于讓本該留于黑夜中的私心占了上風,抬頭望向對方,想要確認在即將到來的考驗面前,他的同謀是否做好了準備。
那人回望過來,神色如常,像以往每一個白日一樣向楊沂中溫聲道了句辛苦,然后便揮手讓他退下。大殿天光下那人與那身紅袍金帶幾乎融為一體,仿佛一個天生的皇帝。
可轉日白馬渡前,對方就從他腰間拔出利刃,劃斷天子衣袍,宣言驚世,誓與舊宋的豐亨豫大勢不兩立,而激切的言語中,對兩河百姓億兆生民的掛念,又失體面到壓根不像一個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官家。
被掠去的宗室貴女無辜,那人并不在乎,這具身體的血親太后方歸,那人不給臉面。從梁山泊的張榮進入托孤名單到東京城的婢女成為發作宰相與他的案例,一次又一次的事實早就證明了對方的關注重點與世人迥異。自建炎元年的秋日以來,楊沂中便將圣賢的一些話語拋在了腦后,而自原學傳世,他甚至開始懷疑歷代儒家大賢是否真有人領悟大道。但當那人岳臺大祭,楊沂中眼中望著無數無名有名牌位,又回憶起堯山廟中的天井。
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圣賢生而知之,可知十二冕旒下是妖邪,還是……
不過畢竟當世沒有圣人,呂公相也不像要立地成圣——就算成圣了知道的內情都不見得會比楊沂中多。那人割破了手指會流血,饑餓時需要食物,那么約束他的應該還是人間的律法。
于是他找來新修的刑統律條,又輾轉托人搜羅了許多《十洲記》《酉陽雜俎》這樣的志怪隨筆。夜深時他聽著那人的呼吸,盤點著刑統中對藏在皇帝軀殼里的妖邪與知情不報者的刑期。
厭勝,魘鎮,弒君,謀逆……首犯與從犯怕是不止大辟或流三千里。
他從來將這些心思壓在心底,拒絕讓光怪陸離的臆想與恐懼入侵他的白日。可形勢逼上眼前,他昏沉宮中的天子方中君藥號稱扶正祛邪。
那么,孰為正,孰為邪?
何人……堪配為君。
而君藥中恰有獨活一味——他微微垂下眼睛,不愿繼續盯著戥秤上那單憑名字就讓他心浮氣躁的淺棕褐色塊根,又不敢真的讓它脫離視線。
若獨活一人,何人當生?
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漫長的藥材揀選稱量終于結束。御藥局的博士已經轉過身,在一名班直的護送下朝煎藥房的方向行去了。楊沂中朝面前另幾名捧著稱量好的藥材等他指示的班直點點頭,示意他們跟上,自己也站起身,只是在前往煎藥所之前朝同樣等著他命令的兩位親信統領之一沉聲下令。
“給我盯好了潘氏一族,如有異動,即刻報來。”
那統領恭聲唱喏,領命而去。
但他當然知道對方的真實想法——若是尋常人家,公子的病還沒好,親從卻往死里得罪前來診治的大夫。那么必有親朋好友出來,美言不要錢一樣的說,緩頰圓場。何況大夫還是便宜岳父,衙內親從雖然日日鞍前馬后,又怎比得上同床共枕的軟玉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