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目光,確認了大家都知情。
而在場的林尚書后來與他對望一眼,那一眼中甚至帶了一份同情。
他至今不愿細思那份同情的含義,也不知道這位公認心思縝密、最懂官家心意的前學士猜出了幾分那人的來歷,清楚了幾分他與那人之間的關系。但對方從來不提,偶爾公事交集,也是文官一貫的疏離客氣。反正對方上門拜帖里沒夾著韓嫣或韓子高的傳記,年節時贈禮也只有平常的筆墨書籍,他便可以自欺欺人,佯作不知。
他剛剛收回心思,便聽對方笑聲停下來了,然后開了口。
“不,正甫。令行禁止,所攻必克是好的,但不夠。我心中的軍隊,出身并無軍戶平民之別,俱是人民子弟,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知曉自己為何而戰,揮戈所向為削天下不平,不為一家一姓。由是,解民倒懸,放伐桀紂——”
“而旌纛所至之處,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他想象著此軍模樣,輕聲和上了天子最后的結語。
那人又笑起來,這回發自真心,點點頭,眼里有光,有追憶,有懷念,有贊許,有希冀,有同道的光——那大概是三十三天之上升平世的光,讓他傾身不顧的光——隨即轉過頭,認真地望向他,告訴他岳鵬舉和他的岳家軍是這個……是離他所愿最近的那支隊伍。
楊沂中再次確認了自己永遠也不會懂他和岳鵬舉。但他不再嫉妒。
因為岳節度永遠不會懂趙玖人的那一面。岳太尉能見到知遇的官家,能建天子心中的王師,岳鵬舉若再僭越一些,敢稱與天子同心同德,同道同志。可那些屬于人,屬于趙玖的秘密,只有楊沂中能見到。
那人咽下一個詞,改口時在他面前懶得遮掩的模樣,只有他能見到。
他望著捧藥材的班直們已經走到了幾步開外,然后朝碩果僅存的最親信手下淡淡開口:
“以及,給我盯好了寧德宮和……成平宮。”
聽聞此言,手下霍然抬頭,望過來的眼神難以置信。但楊沂中像上次一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數息,那人吞咽了一下,終究沒有反駁,叉手行禮后便悄然離去。
他們不清楚他沒有冒險的本錢了。他們不知道他賭過一次,已經花掉了自己一輩子與皇宋二百年的運氣。
之前的勝負局,天意未曾相負。可楊沂中有自知之明,就算戲文里的主角,史書上的傳奇,也不可能受天眷到以天下為注賭第二次還會贏。
當年有個被綁縛在地的赤心隊逆賊跪在一邊,火光映襯下的面孔混著恐懼與不服,被他問起叛逆緣由時猶自強聲自辯,恨稱興亡皆命,趙宋國運已盡——那次他絕不愿信,于是腦中念著國仇家恨四字,放手一搏。
前兩日,那被他隱去具體信息只詢問方子打探病情的大夫見他臉色實在難看,竟勸起他生死皆數,人力或而有窮。一句話出口,跟著他的班直差點拔刀,他反而笑了一下,背后擺擺手,轉身離去——這次他更不肯信,但是心間刺著另外四字,他搏不起。
他加快步伐,追上了捧藥的班直,目送那些經炮制的枝莖根葉落入干凈的陶鍋,清水注入,湯汁滾出細小泡沫與熱氣,任水汽與藥香在漏聲中侵入他的鬢發袖領。他一錯不錯,盯著那服棕黑色湯藥從出鍋到入罐的每一個步驟,然后取來銀匙。
那天他試圖壓制湯藥帶來的困意,在半夢半醒間拼拼湊湊,勉力嘗試于腦內勾出一個妖邪的原型,可怎么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