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農學,弘治皇帝端起了案牘上的茶盞,呷了口茶,看了外頭的天色:“時候不早了啊……”
這是要下逐客令了。
他見方繼藩來,知道方繼藩肯定有事要說,因而沒了聽這筳講的心思。
此時,卻有人道:“陛下,臣有一言。”
眾人看去,乃是翰林侍講吳彥。
吳彥行了個禮,踱步而出。
弘治皇帝微笑:“卿家有什么想要說的?”
吳彥道:“陛下,臣想談的是,皇孫之事。”
皇孫……
兵部那事兒,已經在士林發酵了,議論的很厲害。
弘治皇帝不露聲色:“噢,皇孫怎么了?”
“皇孫性子沖動,臣以為……他闖入兵部,實是大大不該。”吳彥道:“此事過后,天下人議論紛紛,陛下……皇孫是好的,他自幼性子溫和,又聰明伶俐,臣竊以為,其根源,在于對皇孫的教育。”
吳彥謹慎的看了方繼藩一眼。
方繼藩冷眼看他。
這令吳彥有些不安。
可終究,他心中的大義,占據了他對方繼藩的恐懼,他振振有詞道:“臣沒有誹謗齊國公的意思,只是,齊國公教授他的學問,錯了。臣懇請陛下,為殿下另擇良師,君子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教書育人,率先育的,乃是德,所謂德才兼備,德在才先,圣人所提倡的,乃是溫良恭儉讓,這即為德,豈可教授皇孫打打殺殺,這打打殺殺,乃是莽夫所為,為士所輕……何況,皇孫在兵部的行徑,可有半分正人君子的模樣?現在皇孫年紀還小,此時,正是教他修德之時,否則,難免天下臣民百姓惶恐不安,為之心憂啊。”
吳彥說罷,叩首。
他心里感慨,真是不容易啊,至少這語氣還算委婉,沒有說什么重話,只是說齊國公教育方法有問題。
若陛下肯從善如流,另擇良師,自己算是為這大明,做了一件大好事了。
弘治皇帝依舊面帶笑容,只是這笑容卻愈來愈冰冷,他手撫案牘:“噢,朕知道了。”
“敢問陛下……”吳彥像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陛下所謂的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忍不住追問。
弘治皇帝卻慢吞吞的道:“方卿家,你也在此,你如何看?”
方繼藩心里委屈,做了半輩子的惡,居然還有人有這狗膽,當面罵自己教育有問題,這是因為自己太善良的緣故嗎?還是你們這些翰林飄了。
方繼藩道:“兒臣沒什么可說的,若是陛下另擇賢明,今歲的學費是不退的。”
這殿中翰林們,個個先是瞠目結舌。
他們起初,很佩服吳彥的勇氣。
吳公真是仗義執言,了不起啊。
可是……方繼藩這是什么鬼,學費很重要嗎?
另一邊,科學院的這些徒子徒孫們,先是忍俊不禁,隨即,心里一凜,收了笑容。
師公真是了不起啊,表面上是在說學費,實則卻是舉重若輕,用這學費,來表明恩師對于別人的詰難,不屑于顧,師公的學問,不但博大精深,便是這臨機應變的本領,也是深不可測。
科學院的院士們,現在個個摩拳擦掌,罵我們師公不行?這是想做什么,砸招牌?
須知,任何時代,師門都是一體的,你的恩師厲害,別人才會高看你,你若是祖師爺厲害,這就叫系出名門,徒子徒孫們,給祖師爺抬轎子,這是抬高自己的身價,而祖師爺站的越高,權力越大,將來徒子徒孫們,方才有好日子。
譬如你要做官,你的上司是師兄,其他幾個衙門,也多是你的師兄弟,而你的祖師爺,更是身居高位,德高望重,那么,哪怕是你自己不長進,哪怕不能平步青云,卻也不必擔心,有人敢刻意打壓你。
恩師王守仁和師叔唐寅,脾氣都很古怪,性情傲的不得了,這樣的人,適合官場嗎?莫說是官場,無論是商場還是工場里,怕都混不下去。
可又如何,他們痛罵自己的上官,我行我素,從不攀附任何高官,也不湊同僚的熱鬧,現在也不一樣,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