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下,方繼藩的腳下就跪了一地。
若在京師,方繼藩固然也有兇名,可大多人聽了,只是覺得有些許的害怕,畢竟……在大家的眼里,京里的那個方繼藩,終究還屬于人類的范疇,既然是人,再壞再惡,這心里的害怕,還是有限的。
可到了外頭,就完全不一樣了,因為這傳言又多了幾道工序,這一個得了腦疾的壞蛋,則變成了沒啥毛病,但就喜歡吃人的妖怪,是要將人的血肉丟進磨盤碾成粉末的怪物。
因而,眾人戰戰兢兢,再不敢抬頭去看方繼藩,只顫顫的道:“見……見過齊國公……齊國公……公……公……侯萬代。”
方繼藩皺眉,他最討厭的,就是齊國公的后頭再加幾個公了。
好在他歷來脾氣好,不愛與人計較,總算露出了微笑,道:“免了罷,免了罷,不必多禮。”
英國公人等剛剛抵達,自是需做好陛下親祭太祖高皇帝的準備。
張懋親自布置,很是嫻熟,一切都是妥妥當當,明明白白的。
這中都鳳陽,所埋葬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父母,被稱為祖陵。
只是在朱元璋去世之后,朱元璋雖葬于南京的孝陵,卻依舊在此設有神位。
方繼藩親自前往了太祖高皇帝的享殿,那太祖高皇帝威嚴的畫像,依舊栩栩如生,下頭的香火鼎盛,而且每日都有宦官按時清掃,因而一塵不染。
方繼藩拜了拜,心里想,今日見了高皇帝,便算是大家認識了,高皇帝您老人家在天有靈,若是在天上聽到了一點什么,切切不要相信,那都是小人搬弄是非,您老人家英明神武,緯武經文,天授智勇,定能明察秋毫。
說著,才移至左配殿里休息。
此殿本就是用來給祭祀人員休息用的,張懋早在此喝茶了,見了方繼藩進來,卻沒反應,一愣愣的枯坐在那,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窗外的石碑。
方繼藩有些奇怪,便道:“世伯,世伯……”
張懋突的回過神來,卻是露出一臉疲態,他慵懶的卷了卷身子的吉服,有些有氣無力的道:“真冷啊。”
可……此時天色不算冷呀,這不免令方繼藩感到莫名其妙。
張懋面露惆悵,突然道:“我來此,已有十數次了,每次去享殿中拜見太祖高皇帝,都似見他含笑見我,哎……可現在……每一次拜見高皇帝,都在想,或許……這是最后一次來祭祀了,用不了多久,就該親自去見他老人家了,這人哪,都有生老病死,高皇帝如此,我與你的父親也是如此,年輕的時候,見著這天下,越來越乏味,總覺得人活著,好生無趣,不過是混吃等死而已,等兩鬢斑斑,多走幾步都氣喘吁吁時,方才害怕起來,才覺得這世上有許多東西,竟還沒有親歷。”
“你看這里。”說到這里,張懋揭開了墊著桌子的毛毯,指了指桌面。
方繼藩定睛一看,這里有許多的刻痕,密密麻麻的。
張懋勉強笑道:“自這祖陵營建之后,不知何時的規矩,所有來此祭祀的大臣,都會在此留一道刻痕,如今已歷七八代了,刻痕越來越多,單單老夫的刻痕,就有十幾處,將來啊,還會有人在此留下,這些刻痕,看似凌亂,可在先輩和老夫們看來,其實也是這大明祖陵,世世代代有人守衛祭祀的證明哪。”
張懋打起精神:“從前來此祭祀的大臣,已經逝世了,老夫還在,或許不久也會故去,可咱們的后代子孫們,依舊還會來此,人可以死,可社稷卻需要永續,否則如何告慰先靈呢,怕只怕,子孫們不知先人創業和守業的艱難,從此之后,再沒有人在此銘刻,這數不清的祖陵殿宇,最終也稱了殘碑斷碣,任那風風雨雨侵蝕,只存雜草,卻不知是怎樣凄涼之景。”
方繼藩想到,明朝滅亡之后,這本是壯麗森嚴的大明中都祖陵,隨即被大量損毀,被人放火縱燒,便連栽種下的松柏,也被入侵者砍伐燒毀,一時也是默然。
張懋突然又道:“陛下為何突然來中都?”
“啊……這……”方繼藩想不到張懋的思維這樣跳躍:“這……陛下來此,就是希望世伯所害怕的事不會發生,又或者,推遲一些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