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又道:“除此之外,兒臣為了保證他們認識其中的字,勉強能夠看懂,那些詩詞歌賦,以及對仗、排比,自是盡力能不用便不用,而是竭盡所能,將所有的詞句,改為人們的常用語,百姓們怎么開口說話,這明頌之中就如何的寫。就如這個豕,歷來書面上都是這樣用的,可兒臣察覺到,百姓們就愛稱其為‘豬’,哪怕是有禁令,官府也無法改變百姓們的慣性,于是……兒臣便斗膽,索性將其書為豬。”
“文人們修書,問人吃飯,叫食否,可百姓們,平時并非是這樣說話的,這是士人們的言語,兒臣呢,直接將其改為,你吃了嗎?如此……百姓們固然有些字不太認識,可若只認識其中一兩個字,大抵也能根據自己的經驗,推算出這是什么意思,如此一來,他們便會記下那些不認得的事,同時,又能勉強讀懂書中的內容,可謂是一舉兩得,有何不好?”
歐陽志此時,已是反應了過來,眼里透出了精光。
這才是真正的大學問啊。
恩師此舉,真是形象生動,讓自己終于弄明白了新學的奧義,吟詩作賦,這詩詞歌賦中,有多少體恤百姓的詞句,可是………這些矯揉造作的詞句,固是千古絕句,又如孟子之乎者也一通,大呼民為本。
可問題就在于,無論是孟子,還是這些憫農的文人墨客們,這些話,統統都是向統治者和士大夫們說的,這更像是一種上位者居高臨下的憐憫同情。
可是……恩師這知行合一,以民為本的思想,卻是大大的超出了孔孟,雖是延續了孔孟之仁,可實則更高明了一分,因為真正深入到了民間,貫徹著這以民為本的思想。
弘治皇帝聽著更覺得匪夷所思。
這殿中,所有人都默不作聲,這是一種全新的思維……
雖然有人嗤之以鼻,可無論如何,自稱圣人門下、愛民如子之人,虛偽也好,真心實意也罷,在現在,卻無人敢站出來。
方繼藩隨即又道:“兒臣做到了讓百姓能勉強認得書中之字,也做到了讓百姓們能勉強讀懂這書中之句。可是……這還不夠,因為……百姓們再看得懂,讀得懂,若是書中的東西,對于他們而言,沒有任何幫助,那么……于他們而言,又有什么意義呢?”
“那些讀書人,有人供養著,不必操心衣食住行,所以可以堂而皇之的清談,口中所言,都是家事、國事、天下事。可百姓們不同啊,他們尚且吃不飽,穿的還不夠暖和,一家老小這么多張口,統統壓在他們的身上,書中的內容,若只是單純的說教,這些百姓,能對這樣的書有興趣嗎?”
“既如此,那么便需知道百姓們需要什么,誠如陛下所言,這殿中諸公,都是靠著民脂民膏養起來的,這民脂民膏,又從何而來呢?自是從百姓們耕種,養豬、養雞,種植蔬果中來,百姓們成年累月的勞作,不在乎今夕是何年,可最在乎的卻是節氣,為何?因為懂了節氣,才能對農時了若指掌,他們才知道,何時種莊稼,何時收割,因而,臣在書中,修黃歷,教授百姓們如何養豬,如何簡單處理一些疾病,如何除蟲。這些知識,對于讀書人而言,一丁點都不重要,可對于百姓而言,卻不啻是他們是四書五經啊,也是他們生存下來的根本。”
方繼藩頓了頓,又道:“他們看了此書,若是莊稼種植的更好,那么……對朝廷是否更有益?若是能養出更多的豬牛、雞鴨,對于朝廷而言,是否又少了負擔?這利國利民的大事,正是貫徹了孔孟之仁,是心懷天下的讀書人,理應做的事,兒臣這個人,陛下是了解的,兒臣一心匡扶社稷,心系百姓,正是常懷仁心,這才苦思冥想,修出此惠民、利民之書。此書若能為百姓興利,陛下同樣受益。往大里說,百姓們在興利的同時,借助這一本書,學得更多的文字,知曉更多的道理,懂得更多的技藝,那么……這又何嘗不是教化呢?”
“有一些讀書人,口里說著教化,卻將簡單的學問,往最復雜的方向去說,明明是一句話,他要掰開,揉碎了,再用一些玄而又玄的言辭,用繁復的詞藻堆砌起來,如此,便自覺得自己極高明,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證明他這讀書人的與眾不同,才可維持自己的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