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言,我不小心瞥到無意間舒展開的左手掌中露出的傷疤一角,心里想起的卻是杜詵。
我將不再娶妻,杜詵會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踉蹌著走出臥房,走到一棵白梅樹下,一時想要提劍殺人,一時又想要橫劍自刎。
我何以成了這般模樣?我何以成了今日這孽果?
怒恨兩生,我不禁仰頭一聲狂嘯,催落梅花紛紛,只覺自己如癲似魔。
也不知過了多久,近旁一人輕聲道:“主公,有一位太初先生送來一個木匣,主公是否等到明日再看?”是程進。
聽得“太初”兩字,我募地清醒幾分,道:“拿來。”
程進點亮火折,奉上木匣,輕輕退下。
我喚來兩名親衛,點起火把看時,只見匣上字條寫著:“君非俗人,敢以深夜相擾。”
我令親衛即刻打開木匣,取出匣中字卷,緩緩展開。
是太初先生的字,一定是太初先生的字。除了他,我不信世上還有其他人能寫出這樣的字。
世間終是有知音的,世間終有一人,不得不令你傾慕景仰。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
似乎有水滴到我的衣襟上,我伸袖一抹,才發現自己滿面都是淚水。崇山,冰瀑,花鳥與云霞,這世間所有的景致,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這幾筆的曲折跌宕,迤邐回旋。
囊括盡了萬物之美,卻又竟然毫無塵世煙火之氣。唯有子建復生,才能道出這筆法的妙意罷?在我,詞窮語盡,只能說出“不俗”二字。
一名親衛低聲道:“主公,太陽就要出來了。”
我愕然抬頭,果真見一輪紅日正要噴薄而出,而我手中的火把不知已熄滅了多久。再看兩名親衛時,只見他們執字卷的雙臂已在不住地顫抖。
我小心接過字卷道:“有勞了,你們且下去休息。他日我必有賞。”
進了臥房,我將字卷輕輕在案上展開,仍是移不開目光。如此佳筆,實在世間罕有,實在舍不得有一刻的閉眼。我終于明白當日秦始皇為何在讀到韓非文章時會嗟嘆:“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能得見如此筆法,我死亦何恨?
門外忽地傳來甘允叫聲道:“主公,主公,你可曾起床?我有要事來報。”聲音頗凄厲。
我打開房門,只見甘允神色比聲音更凄慘,頹然道:“昨夜石明將軍被顏機偷襲,全軍覆沒!”
我一時不敢相信,道:“石明與顏機隔淥水對峙,前番我軍已探明鐵棺材軍中并無大批船艦,其如何能在夜間渡淥水偷襲我軍?”
甘允呈上一物,道:“顏機雖無船艦,卻能在淥水之上搭建浮橋,只半個時辰便已渡五千人過河,我軍不曾防到他竟有此能耐……唉……四萬人……”只搖頭哽咽。
我茫然接過他手中之物,見正是石明慣用的一柄石錘,心里已是一片冰涼,道:“石明將軍……如今……可有他的下落?”
甘允搖頭,我心知一名武將在沙場上失了兵刃會陷于何等境地,但石明為人直率,便如他的兵器一般,我心里總盼著他只失手被擒,性命能夠無憂。
我怔怔地看著石錘,卻恍恍惚惚想起昨夜之夢,夢中景象奇詭又令人迷醉,歡愉放縱,似乎已窮盡我一生所求,醒來卻只令我狂怒絕望,忽地想不起甘允來尋我何事,只抬頭訝然看著他。甘允臉色微變,道:
“主公也不必太過憂心,只是小小失利,大將軍定能重整旗鼓,為四萬將士報了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