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差點沒讓老爺子笑掉了大牙。
“你可真是張口就來啊!真是這么簡單的話,難道我還會開口問你?”
寧衛民倒也光棍。
“行了,老爺子您就別擠兌人了。不是我不明白您老自有深意,而是我太了解您了,既然明知道我已經讓您抓住話柄了。那我還反抗什么啊?在您這如來佛面前,我就是孫猴兒,越耍小聰明,最后越丟人。那還不如主動老老實實的趴下,您省了力氣,我還能長點學問。只要您不把我壓在五指山下,我就念您的好。”
這下老爺子是真樂了。
“你小子,沒去天橋撂地兒還真可惜這張嘴啊。行,就沖你這么有自知之明,今兒又有孝心,給我做了頓飯。我就再給你說一段兒。讓你明白明白。”
“說起這糊塌子啊,你說的那個字兒,確實是京城人熟知的。但不對。因為糊塌子就只能用西葫蘆,不能用其他的蔬菜。你想啊,你說這個‘糊’字兒什么意思?不就是打成面糊在鐺上塌成餅,那跟西葫蘆有什么關系?應該寫葫蘆的‘葫’才對呀!”
“而要說是描述烹飪技巧呢,用‘攤’顯然更正確。過去,我也聽有人說應該是‘火’和‘乎’的‘烀’字,那也不對。因為那個字兒指的是在火爐里頭烤,烀白薯才是正字哪。那真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宋先生告訴過我,說這種吃食原來是用‘瓠(hù)子’作原料的。”
“瓠即指瓠瓜而言,學名‘扁蒲’,俗名‘瓠子’,又叫‘夜開花’。原產于阿非利加州,也就是現在說的非洲,這東西不耐寒,我國南方普遍栽培,開白花,嫩果如絲瓜,長圓筒形,綠白色如葫蘆。”
“北方人用瓠子做菜,還得從明朝在京建都說起。明成祖朱棣,稱帝前封為燕王,民間說的‘燕王掃北’的故事,說的就是他。咱們昌平,十三陵中的長陵,就是他的陵寢。朱棣從金陵遷都京城而定都,國號永樂。在朱棣遷都過程中,強迫江南部分地區的庶農,隨他一同北遷。同時有相當一部分官兵家屬也隨軍進入京城地區而定居。”
“但生活習慣不會改變。夏季人們喜吃自種的瓠瓜,或炒或做湯均合口味。可瓠瓜性喜溫暖潮濕,北地不植。有的移民從家鄉帶來的菜種有瓠瓜子,就在居地試種,居然結出了瓜,但不如南方長得大。當時糧食緊缺,人們仍沿襲南方的吃法,將嫩瓠瓜擦成絲,放些粗糧和鹽,用水攪成稠糊,在鏊子上攤成菜餅充饑,這是主副食合二而一的吃食,省去了做菜的開銷。”
“那鏊子與北方的鐵餅鐺不大一樣。那也是生鐵鑄的,體積較小,內心不是平的,中間略突起一個鼓肚,有鑄鐵蓋,四周有淺沿,較餅鐺略厚。后來北方人也效此法做塌餅。但北方不產瓠瓜,只好用西葫蘆代替,味道相差無幾,沿襲至今訛傳為糊塌子,其實原名應是‘瓠子攤餅’,后來也該叫做‘瓠塌子’。”
“瓠子有一股子青氣味,北人不習慣。瓠瓜中有苦的,不可食用,極易中毒,吃后輕者泄肚。
這也可能是咱們北方人改用西葫蘆的原因之一吧?”
寧衛民就愛聽這樣的老事兒,能讓他和這座古都有血脈相連的感受。
雖他是個沒有爹媽的的孩子,可身在這個歷史久遠的城市,知道有關這里的老事兒越多,他就越明白自己應該怎么活。
這或許就叫做歸屬感。
就像今兒似的,做了一頓飯,都能聽到明朝的事兒了,值當了。
可就在他美滋滋的想捧捧康術德的時候,老爺子卻悄悄止住了筷子,好像想起來什么似的。
突如其來的扭頭問他。
“哎,為說衛民,你去廚房,不會就做了這么一盤子蘿卜絲餅吧?”
“嗯,是啊。就這一盤啊。您怎么了?還不夠啊?沒關系,您還想吃點什么您開口啊。我再給您切點涼菜來?松花?還是醬肉?”
“不是不是,我是說,這蘿卜你都削過了,那蘿卜皮呢?”
“蘿……蘿卜皮?扔啦……”
“哎喲,你個敗家子……”
寧衛民瞪大了眼睛,有點不敢相信的問。
“這大年下的,咱家里什么吃的東西沒有啊?您不會連蘿卜皮也惦記吧?”
老爺子氣得往桌上一撂筷子,“啪”的一聲。
“你要是我親兒子,就沖你這話,我就得餓你小子一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