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宴,楚留澤嫌棄一身的酒味,不肯坐馬車,慢悠悠地回府去。他這人張揚闊綽又好顯擺,穿著毛大襖,踩著夾棉靴,晃晃悠悠和自己的門客道:“你明兒趕個大早,好好查查那教書先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若他有什么親戚,一并送到官家客棧照顧好,莫讓人傷了。”
門客答應了,擔心道:“這事情不算小,聽說張甫杭是南安侯的大公子,將來的南安侯,只怕他定會向他父親求助。若您要查這案子,他爹會不會施壓?”
楚留澤大搖大擺地走,用漫不經心地語氣答道:“怕什么?我爹可是當朝的魏忠公,比他爹爵位還高。何況當年跟著圣上征戰,打下這江山的可是我爹,他南安侯算個什么東西?”
門客顯然聽他這番話已經聽得膩味了,這楚留澤仗著自己身份隨心所欲已是常態,好在還算有顆赤子之心,倒也贏得些稱頌——誠然對他的稱頌更多來源于他的風流倜儻、放浪形骸……沾花惹草。
等到楚留澤慢悠悠晃蕩到郡守府,卻見一個白色的人影縮成一團,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一動不動。他帶著些醉意,瞇著眼睛看,才發現竟是先前在花樓被他借口出去買餛飩支走的少年。
“你主子還在花樓。”他使勁敲著大門,沖里面喊:“我回來了!給我開門!”
“餛飩……”,少年晃晃悠悠站起來,低著頭也不看他,只是抬起手,輕聲道。
只見他手上捧著碗餛飩,早已沒了熱氣,反倒是長而卷翹的睫毛上,帶著朦朧的霧氣。他的聲音和楚留澤想的一樣,低而柔軟。
楚留澤一怔,笨拙地接過來,道:“我只是想讓你先出去。落食巷那么遠,你……”
他這時才看見少年**的雙足,在寒風里已經皴裂綻開,只能交疊著相互取暖。心里忽然一窒,他習慣了錦衣玉食,每每見著所謂的貧賤者被迫忍受饑寒,總覺得難受。
小廝總算從夢中醒來,趿拉著鞋跑來開門。楚留澤將碗塞到小廝手里,對少年道:“到我背上來。”
少年一怔,紅著眼眶道:“我不是為了……”
楚留澤想起在花樓時張甫杭說的話:“你看上哪個只管說,我給你送府上去!”
這少年是張甫杭府里的家妓,只怕已見慣了自家主子沒事就如送禮般把他們送到他人府上度一夜春光的作風,楚留澤沒想到他會如此想,解釋道:“地上太涼,我背你進去,今晚好好休息,明兒再回你主子那兒去。”
他看著少年的紗衣,在寒風里過分得弱不禁風,越發急道:“我沒那種心思,你何時聽說我平日里身邊有過男子?何況我年長你得有一輪,你不必擔心。”
少年踮腳趴在他背上,枕著毛茸茸的衣裳偷看楚留澤,可惜只看得見他通紅的耳朵和脖頸。他卻終于心安地閉上了眼睛。
“我叫盈盈……”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可總想著讓這位郡守大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侵地一案結得很快。張甫杭派了個管家去認罪,自己卻逍遙利索跑去了京城,楚留澤即使再不愿意輕饒張甫杭,卻畢竟沒法子對張甫杭做什么,只得咬著賠償金額不放,硬生生把最初的五千兩紋銀抬到了足足八萬里。
擔心有人報復,他將那教書先生的遺孤安排到了學府住著。那小姑娘年紀小,性情卻有幾分堅韌,庭審時聲淚俱下將事情經過說的明明白白,聽的圍觀眾人議論紛紛。
然而等這件案子上報到京都,也只不過是因地租產生的小小糾葛,圣上只會當做笑話一樁。而更大的可能是,上報此案的奏折會被南安侯扣下,一個窮書生這一輩子到頭來落得個無靈位、無墓碑的地步,最終只化作奏折上的幾行文字,便這么在權貴的手中積攢著累世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