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的目光再次停留在贏城身上。這個曾貴為可汗、驕橫跋扈的男人此刻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他默然地望著夜空,一言不發。
“他到底是誰?”楊堅低聲對陳瀾道。
“曾經突厥的第二位可汗,阿史那科羅。”陳瀾道。“但他由于自身的性格弊端,僅僅掌握大權一年后,便被沉古眾人推下了臺。”
“他本該死去。”
“所有人都這么認為,但是并沒有。他依然活在奭歿嶺中。在那片不見天日、遍地猛獸的山谷中,他一待就是二十年。”陳瀾看了看贏城道,“至于他為什么要自稱贏城,或許是在他心中,曾經的那個科羅,已經屈辱的死去了罷。”
“奭歿嶺中還有別的活人么?”楊堅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他看向陳瀾,眼神怪異。
“其他人?”陳瀾的心猛地顫動了一下,再次回想起那種感覺。當她走入奭歿嶺,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她,她驟然回頭,卻只有陰霾中的樹影。
讓人毛骨悚然。
陳瀾錯了一下神,下意識道:“怎么可能,那里是奚朝的刑場,怎么會有活著的人。”
不遠處的贏城已然從地上站起,看了看似乎已陷入沉思的陳瀾,道:“不用再想,你已經承認了。”
陳瀾扭頭,注視著贏城,不說一句話。
贏城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陳瀾面前,聲音低沉,“陳瀾,你終究還是個孩子,而我已經活了六十多年。我可以這樣告訴你,奭歿嶺,乃至整個涿邪山,遠不止你們和奚朝看到的那些表象。”
他接著道:“我在谷底生活了二十四年,沒有一天敢安穩的睡去,冥冥中的那雙黑紅色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我,在它面前,我就像螻蟻般卑微渺小。”
“它,是誰?”陳瀾看著贏城,目光如電。
“主人,它是那里的主人。”贏城道,“我能切實的感受到它,幾十年間,它的手不斷伸向我,我在黑暗中拼命與它抗衡,那股力量卻終于退去。后來,我漸漸明白,它并不想殺我,我,只是它的一個玩物。”
“遠古族裔?”陳瀾揚頭看著贏城。
“龍,它絕對是條龍。”贏城緩緩地伸出右手,露出手腕,他低頭瞧著留在腕部的墨色符號,“它在我身上留下了刻痕,就是這個,那一天,我在他身上嗅見了龍血的腥味。”
陳瀾和楊堅對視了一眼,都不再說話。贏城看了看楊堅,卻換用并不熟練的漢語:“周人,我知道你有軍隊,但你聽好,無論你帶多少人進入奭歿嶺,都要做好死亡的準備。”
十二年前的陰影再次籠罩了楊堅的心頭,那晚,他帶著兩千水師棄舟登陸,在雨幕中挺進眉山,卻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是誰害死了他的士兵,只是隱約感覺到是遠古族裔在作祟。如此隱秘而強大的力量,是他至今都未再見過的。但他冥冥中有一種感覺,殺死軍隊的那股力量,似乎不屬于贏城口中的那條龍。
“奭歿嶺,要再去一次。”楊堅看著陳瀾,微微點頭。
“你的人要跟著我,否則都會變成它的食物。”贏城看了陳瀾一眼,“你還記得那里隨處可見的尸體么,殘缺不全。他們來自各大秘黨,仗著遠古族裔的血統目空一切,卻全都死在山中。沒有人能在那活過一個晚上,包括你在內。”
贏城的語氣中透著一絲詭異,他把頭靠近陳瀾,一根手指指向陳瀾的胸口,低聲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這里面裝的是鳳凰心。但我給你說清楚,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你根本走不出奭歿嶺。”
陳瀾的表情凝固下來,她扭頭看著贏城,目光霎時變得森冷可怖,“你到底隱瞞了多少?”
“怎么,你害怕了么?”贏城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寒意順著腳趾緩緩爬上陳瀾的頭頂,似乎有一只冰冷的手悄無聲息地握住了她的心臟,她下意識伸手,摸向刀柄的位置。
楊堅詫異地看了陳瀾一眼,他沒有聽懂贏城剛才說的什么,但陳瀾,她本不該有如此過度的反應。
可他并不知道,贏城的那句話,用的是鳳凰族裔的語言。
空氣中的溫度似乎在一瞬間降到了最低點,陳瀾和贏城的無聲的對立,仿佛猛獸的對峙。
陳瀾卻終于收回了目光,她看向楊堅,用低低的聲音道:“隨公,我們不能再耽擱了,必須馬上行動。”
“你的計劃?”
“安賜約李暮在揚州會面,我們沿途設下陷阱,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陳瀾道。
“童玉的人足夠對抗李暮么?”楊堅道。
“他早已有所準備。”陳瀾看著楊堅,點了點頭。
贏城卻早已轉過身去,在花園中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靴底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在寂靜的夜中格外入耳。士兵和護衛們早已被楊堅遣散,偌大的園中只站著他們三個人,頭頂的月亮漸漸被烏云遮擋,屋檐下燈籠的火光在冷風中忽明忽暗。楊堅瞧著不遠處緩緩走動的贏城,目光忽然停留在這白發男人的臉上,他一下子愣住了。
昏暗中,贏城輕輕地搖著頭,半張烏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而另一半常人的面孔,卻滿是張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