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貴竹司的邊緣地帶,一直來到貴州城,沿途竹林就沒有斷過,就連官道都修在竹林當中。
明代的貴陽,居然被綿延數十里的竹海團團包圍。
此時,貴陽的官名是“貴州城”,彝語則叫“黑羊箐”。“黑羊”即美好之意,“箐”為山間大竹林,連起來就是“美麗的山間竹海”。
沈復璁也被這般壯闊景象驚呆了,不禁說道:“此地竹林遍布,想必盛產美紙,紙價應該很便宜。”
袁剛警惕觀察官道兩側的竹林,說道:“貴州城東北有個村寨,一家姓彭的世代造紙為生。我還聽說,彭家跟每一任貴州布政使都關系很好,因為漢人官吏需要買彭紙辦公。至于紙價如何,我從來沒有問過。”
“這個彭家肯定是本地大戶。”沈師爺揣測道。
袁剛笑道:“大戶確實是大戶,就連土司都不便欺壓。但彭家寨位于各族交界地,誰都不管,誰都想爭,年年都有部族械斗。彭家興建的南靜寺,前年剛被盜賊一把火燒了,佛像上貼的金箔被刮得干干凈凈。”
沈師爺不由感嘆:“在這貴州地界,大戶的日子也很難啊。”
袁剛比劃著手中鋼刀說:“想在貴州過得下去,手里的刀箭才是根本,誰的拳頭硬,誰說話就算數。五年前,扎佐土司派人上山,想把穿青寨的賦稅加重兩成。當時我們誰都不言語,家家把兵器拿出來,就連劉木匠都抄了一把刨子。不論老弱婦孺,一千多穿青人,就是一千多兵勇,沒斷奶的娃娃都能咬人。土司想加稅,可以,至少得帶五千兵馬上山,才有資格跟我們穿青人說話!”
沈師爺頓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心想:難怪寨子里個個粗野難馴,都是被生活境遇逼出來的啊。
王淵語氣無奈道:“土人有自己的族群相依,漢民有官府特別照顧,土司更是一手遮天。只有我們穿青人,誰都不待見,全靠自己掙扎求活。聽方寨主說,早在四十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小娃娃的時候,穿青寨當時就有三千人口。”
“怎么現在還變少了?”沈師爺忍不住問。
王淵唏噓道:“跟扎佐土司打了一仗,用漢地的話來講,就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了。足足三個月,寨中族人死傷無數,扎佐司調集所有兵馬,愣是沒有把寨子打下來。”
沈師爺又問:“戰況如何?”
袁剛接話道:“扎佐司附近的貴竹司和乖西司,都是水東宋氏地盤。扎佐司打不下寨子,就去貴竹司、乖西司搬救兵。兩萬多土司兵馬上山,我們寡不敵眾,死得只剩下九百多人,只好向他們投降。不過投降也要講條件,只能給穿青寨加兩成賦稅,想要更多那就接著打。即便穿青人死光了,那些土司兵也得再流點血!”
袁達這半大小子,竟一點都不悲傷,反而帶著自豪的語氣說:“我阿公(爺爺)阿婆(奶奶),還有他們的幾個兄弟,都是當時戰死的。我阿公可厲害了,射死好幾十個土司兵!他的手指都被弓弦磨爛,又提刀殺向破寨的土司兵,帶著十多個寨中青壯,硬生生把上百個土司兵趕出寨子。”
王淵接著說:“方寨主的父母和叔伯嬸嬸,也是那時戰死的,否則光是方家就有上百人口。”
沈師爺暗暗咋舌,這他娘也太慘烈了。
寨中三千人死得只剩九百,陣亡率已經高達七成。再除去寨中的老人和幼童,恐怕男女青壯就剩四五百了,居然還敢跟兩萬土司兵談條件?
事實上,幸虧當時的宋氏族長是宋昂。
此人一心漢化,詩禮傳家,相對開明仁慈,對朝廷也是忠心耿耿,凡事都不愿做得太絕。
若換成宋氏現任族長宋然,穿青寨早就不存在了,而且很可能直接下令屠寨,寧愿不收賦稅都要保住面子。
王淵突然笑著說:“那一仗,也打出了穿青寨的威風。不管是水東土司,還是周邊蠻夷部族,都不敢再輕易招惹咱們穿青人。”
袁剛也翹起嘴角:“就在上個月,乖西司的苗酋阿賈,還來咱們寨子里拜會過,想拉我們穿青人一起造反。先生你看著吧,不出兩三年,乖西苗部必然有一場大叛亂,這水東宋氏不死也要脫層皮。”
王淵補充道:“苗酋阿賈,雖然只是一個苗部的首領,但他的威名就連我都聽過。乖西、扎佐、洪邊的其他苗部都佩服他,近乎是此地苗王。他一旦叛亂,至少能聚兵好幾萬,攻破宋家祖宅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