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聽到朱儁的這番話,何瑾非但一點不意外,反而豁然開朗起來。
他終于明白,朱儁為何會來此了。
因為這位年過知天命的朝廷宿老,社稷棟梁,面對風云變幻的形勢,忽然發現自己......迷茫了。
一個五十多歲、飽經風霜的老人,來找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解答疑惑——這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理解,但事實上,的確如此。
蓋因朱儁五十多年的人生閱歷中,從未有過這方面的經驗。
在他的人生認知中,只要朝廷善施仁政,天下自然宴然。就算四方大亂,也是朝中出了奸佞,蠱惑天子......
事實上,太平年景的封建王朝,大抵就是這樣。
就算偶爾出了些偏差,儒家那些家伙從圣賢書中翻翻,又會搗鼓出一套理論,也能似是而非、邏輯自洽。
可現在那些蠱惑天子的宦官都被殺盡了,形勢卻愈加混沌不明。
且外來的武人想要代替天子執掌朝政,革新天下,士人集團也野心勃勃、不甘寂寞......好像所有人都有著安邦治國的想法,但似乎所有人又都不想天下太平。
“朱大夫......”聽了朱儁一番推心置腹的話,何瑾也感同身受。
但面對那雙迷惑、甚至期待的眼神,他還是忍不住言道:“你難道不覺得,這一切才是正常的嗎?”
“憑什么天下就要太平,憑什么社稷就該安康?......非是在下口出悖逆狂言,而是事實本該如此。”
“天下的太平,必然是有人負重維系;社稷安康,也是無數仁人志士努力。這世間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才是規律。恰好漢室走到今日,一切又都向著動亂的方向邁進,真的何愁大亂不起......”
朱儁聞言,神色陡然大怒,顯然內心極劇不愿接受。
但多年閱歷養下的豁達和包容,還是讓他忍了下來,悶聲沉重地回道:“敢情何司馬解惑......”
這是第一次,何瑾闡述自己的觀點。
不知不覺間,他也危襟正坐:“朱大夫,一個健康有序的朝廷,就相當于一座房屋。每日風吹雨淋的,總須不時修修補補。”
“可漢室自和帝以降,一大堆幼帝,好幾家外戚,再加上層出不窮的宦官與族黨,朝政就在這幾極之間來回擺動。便相當于蟲蟻在內部啃噬根基,時逾百年,再堅固的房屋,也經不起如此折騰。”
“如果朱大夫仔細分析一下,便會看出漢室百逾年來,基本毫無作為,已漸漸喪失調理陰陽、制衡天下的作用。”
“整個朝廷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抓到什么就是什么,除了內斗就是黨爭。偏偏每次內斗都會耗費一次帝國的元氣,由表及里影響民生社稷,天下最后豈能不烽煙四起?”
朱儁上來被這一連串莫名新奇、卻極富深理的言辭打懵了,卻也感覺腦中的禁錮忽然被打碎,全新的理念如陽光般普照大地,忍不住問道:“那武人董卓的執政?......”
“百逾年來,武人便如廁籌。四方動亂時,朝廷想起便用一用,用完就扔。積怨以久下,出一個想要改變這種不公的董卓,豈非很正常?”
“那關東士人......”
“士人就更有趣了,百年來他們或直言上書皇帝指斥宦官罪惡,或結黨抨擊朝政,或者同情救援,始終兢兢業業恪守士人的準則,挽救漢室危亡。”
說起士人,何瑾的態度不由晦暗起來,沉吟后繼續道:“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士人也對朝廷逐漸失望,開始意識到武裝力量的重要性。有了通過武裝力量誅除宦官,徹底改良朝政的想法。”
“恰好此時民生艱苦、天下大亂,朝廷無可抵御,只能引鴆止渴放任各州郡募兵自衛。然后,士人就得到了想要的武裝力量。”
“說起來,這把刀還是朝廷親手遞給士人的,真以為士人都是泥捏的,沒一丁點脾氣。”
諷刺完這些,何瑾又一揮手,打斷張口欲言的朱儁道:“朱大夫是否又想問,為何武人和士人就不能聯合起來,共同治理這個天下,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