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半年前從安西都護府歸鄉后,小人曾告假回家一趟,與兄長聚了一次,那一夜小人和兄長都飲了酒,兄長半醉之下跟我說,他知道朝廷對歸田的傷兵有撫恤,但他……完全沒指望過官府會把撫恤給他。”
“為何?”
“兄長說,他在安西都護府從軍時,營里有幾個同鄉,后來幾場大戰,同鄉死了幾個,傷了幾個,傷的那幾個歸鄉了,兄長回到家鄉時找過他們,他們也過著一貧如洗的日子,據說洛南縣衙沒給過一文的撫恤,那幾位老兵也去鬧過,但縣衙對待他們十分粗魯,甚至將安西都護府開具的從軍官憑撕毀了,然后將他們趕走……”
顧青隱隱明白這件事的根源了。
“整個商州這些年有多少從軍的青壯?”
鄭向靦腆地笑了笑,道:“侯爺,這您可難住小人了,小人只是個吃兵糧的,哪里知道那么多……”
鄭向的老母卻在旁邊道:“別的地方老婦不知,這些年從我們村子里走出去從軍的青壯,約莫已有一兩百人了,很多孩子老婦都是看著他們長大,看著他們拎上包袱去從軍,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卻很少見過有人回來……”
顧青深呼吸,似乎要呼出堵住胸口的濁氣,輕聲道:“一個村子就有一兩百人,商州地面有多少村子,有多少青壯,如果每個從軍戰死或殘疾的人朝廷發放兩百文撫恤,那么一千人,一萬人該有多少撫恤?官員若將這筆錢扣住,那可真是吃得滿嘴流油了……”
院子里眾人悚然一驚。
顧青一語道破了這件事的根源,直到此刻眾人才明白鄭簡為何被拿,為何洛南縣衙死活扣住撫恤不發。
韓介一臉不敢置信道:“侯爺,官府沒那么大的膽子吧?就不怕戰死的老兵家眷聚集起來鬧事嗎?”
顧青淡淡道:“戰死者的撫恤應該發放過一部分,官府不敢惹眾怒,嬸娘想必清楚吧?這些年您村子里的戰死者撫恤是否發了?家眷們是否覺得太少了?”
老婦人點頭道:“不錯,村子里每年都有戰死的消息,縣衙的小吏來發撫恤大多只給幾十文到一百文,鄉親們隱隱覺得不對,一條人命為國捐軀為何只給這么一點,可小吏解釋說是朝廷成例,大唐每個地方都是一樣的,鄉親們也就沒說什么了……”
韓介冷冷道:“按我大唐成例,戰死者的撫恤每人不得少于兩百文,而且是戶部從國庫撥的專款發到各地刺史府,邊境十大重鎮節度使府則是直接從當地稅賦中扣除撫恤,剩下的再解往國庫……”
鄭向訥訥道:“小人從軍后便知不對,可小人只是一個吃兵糧的,惹不起這么大的事,于是只好默不作聲了……”
顧青嘆道:“戰死者的撫恤,當地官府肯定扣留了大半,而受傷歸來的,恐怕一文錢都拿不到,畢竟民心似鐵,官法如爐,只要人活著,官府有的是辦法熬制你,受傷的老兵便只能忍氣吞聲,那些不愿忍氣吞聲的,比如你的兄長鄭簡,便直接拿入大牢,或是索性污蔑他是逃兵……”
嘿嘿冷笑數聲,顧青道:“想錢想瘋了,主意竟打到戰死傷殘的老兵身上,商州的大小官府可真讓我長了見識……”
韓介怒道:“侯爺,此事絕不可忍!老兵為國征戰流血拼命,那些狗官豈止是在喝兵血,簡直是生吞老兵們的命!”
顧青沒吱聲,腦子里卻在掙扎交戰。
這件事太大了,老實說,顧青惹不起。
可以肯定,當地官府早已沆瀣一氣,從縣衙到刺史府,這又是一樁巨大的貪腐案,甚至從上到下已形成了一條產業鏈,這個鏈條如果被外力破壞,顧青無法確定自己將會受到怎樣嚴重的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