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便只好欠身坐下,溫順得猶如一只鵪鶉。
等斟過了酒,長孫皇后便道:“你們兄弟自個兒聊,只是你們年紀都老大不小啦,再不似從前那般是血氣方剛的漢子,要自個兒估量自己的酒量,可不要一時高興,喝得狠了。”
李靖等人便忙說是。
等長孫皇后去了,大家才活躍起來。
李世民先抿一口這悶倒驢,**的悶倒驢讓他不禁伸出舌來,此后咂咂嘴,搖頭道:“此酒真的烈得厲害,釀此酒的人,這是真奔著將驢悶倒去的。”
張公瑾便舉盞,豪氣地道:“二郎先喝了,我也便不客氣啦,先干為敬。”
眾人開始喧鬧起來,推杯把盞,喝得高興了,便拍手,又吊著嗓子干吼,有人起身,將腳架在胡凳上,學著當初的樣子,口里怪叫著:“殺賊,殺賊呀。”
李世民指著叫殺賊的張公瑾大笑:“賊在何處?”
張公瑾聽到這里,突然眼里一花,醉醺醺的,疑似大夢初醒一般,突然眼角濕潤,如孩子一般委屈。
他道:“賊已幾殺盡了,打了半輩子的仗,而今拔劍時,意氣風發,可四顧左右時,卻又心中茫茫,沒了賊,還殺個鳥,喝酒吧,喝了酒,吾夢中能見賊,待取我馬槊,我替二郎將他們殺個干干凈凈。”
李世民神色也黯然,其余人便各自垂頭喝酒,夢中的賊,殺是殺不完的,可一覺醒來,卻煙消云散了。
李世民喝了一盞酒,這一盞酒下肚,他整個人似乎熱血氣涌,他突然將手中的酒盞摔在地上。
哐當一聲。
那青銅的酒盞發出清脆的聲音,一個角便摔碎了。
眾人詫異地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道:“誰說沒有賊呢?馬上的賊沒有了,還有那竊民的賊,有那侵蝕大唐基業的賊,這些賊,可比馬上的賊厲害。”
說著,李世民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踱了幾步,張千想要攙扶他,他手臂一揮,張千直往后打了個幾個趔趄,李世民喝道:“朕乃人雄,需你來攙扶嗎?”
張千便顫顫地道:“奴萬死。”
李世民不理會張千,回眸狼顧眾兄弟,聲若洪鐘地道:“這才是貞觀四年啊,從武德元年迄今,這才多少年,才多少年的光景,天下竟成了這個樣子,朕實在是痛心。國賊之害,這是要毀朕親自締造而成的基業,這江山是朕和你們一道打出來的,而今朕可有薄待你們嗎?”
眾人聽得瞠目結舌,秦瓊忙道:“陛下待咱們自是沒得說,歷朝歷代的功勛,幾人有我等這般逍遙自在?”
李世民狠狠一掌劈在一旁的青銅宮燈上,大喝道:“可是有人比朕和你們還要逍遙自在,他們算個什么東西,當初打天下的時候,可有他們?可到了如今,這些豺狼竟敢甚囂塵上,真以為朕的刀不快嗎?”
張公瑾等人的心里咯噔一下,酒醒了。
李世民嘆了口氣,繼續道:“倘若放任他們,我大唐的國祚能有幾年?今日我等打下的江山,又能守的住幾時?都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可是你們甘心被這般的擺弄嗎?他們的家族,無論將來誰是天子,依舊不失富貴。可是你們呢……朕知道你們……朕和你們打下了一片江山,有人和世族聯為了婚姻,如今……家里也有奴仆和田地……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之所以有今日,是因為朕和你們拼了命,拿刀子拼出來的。”
“朕來問你,那為北魏皇帝立下功勛的將軍們,他們的子嗣今何在?當初為司馬家族南征北戰的將軍們,他們的子嗣,今日還能富貴者的又有幾人?那大隋的功勛子弟,又有幾人還有他們的祖先的富貴?你們啊,可要明白,別人未必和大唐共富貴,可是你們卻和朕是榮辱與共的啊。”
李世民說到此處,或許是酒精的作用,感慨萬千,眼眶竟微微有些紅了,回身將一盞酒喝下,呼了一口氣,接著道:“朕現在欲披掛上陣,如從前這般,只是昨日的敵人早已是面目全非,他們比當初的王世充,比李建成,更加兇險。朕來問你,朕還可以倚你們為腹心嗎?”
李靖等人雖是醉醺醺的,可此時卻都明白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李靖率先拜倒在地道:“二郎,當初在亂世,我只求茍活,不求有今日的富貴,今日……確實有了高官厚祿,有了良田千頃,家里仆從如云,有世族女子為婚姻,可這些算什么,做人豈可忘本?二郎但有所命,我李靖赴湯蹈火,當初在沙場,二郎敢將自己的側翼交給我,今日依舊可以如故,當初死且不怕的人,今日二郎還要疑心我們退縮嗎?”
張公瑾也打了個激靈,垂頭道:“我嘴笨,沒什么說的,只曉得李藥師之言,正合我意。我也沒別的本事,只曉得提刀殺人,那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曉得。不過誰要對二郎不利,我張公瑾第一個不服氣,大丈夫生于世間,能遇明主,能得浴血奮戰的兄弟,其他的事,有什么緊要的?我生是大唐之臣,死也是大唐之鬼,二郎問我等能否還是腹心,這樣的話,真教我張弘慎羞于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