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鄧健情緒才激動起來,瀟然淚下,哽咽道:“我起于阡陌,不過是區區一個農夫的兒子,人們都說,農夫的兒子是農夫,只有官宦的兒子才可成為官宦,我從前不過是個愚人,沒有什么見識,只妄想的……是好好給人耕地,能好好的活下去,有一日三餐便足矣,從不敢有任何更多的妄想。若不是陳家發放書冊,鼓勵我讀書,我絕不敢有這樣的心思的。此后我讀書,我考入學堂,我蒙陳家的恩惠,入學之后,可以心無旁騖,我深知這一切來之不易啊。我讀書……不是因為我要證明農夫的兒子可以飛黃騰達,只是………陳家和師尊對我如此厚恩,若是我稍有絲毫的其他心思,便豬狗不如。今日……僥幸高中……我……我……”
此時,鄧健的情緒已是無法克制了。
他太激動了。
這些年來,他壓抑得太久太深,農夫的兒子,是不配有感情的。
自從走上這一條道路,起初的時候,左鄰右舍們并不理解他,覺得他是癡心妄想。他的父親也不理解他,覺得這樣不實在。同齡人也不理解他,覺得他怪怪的。
可他依舊從荊棘中一步步走了出來,他沒有跟人抱怨過,默默的將所有的情緒,都壓抑在心底深處。
可現在……他哭成了淚人一般,眾人竟都不敢相勸,只是小心翼翼的看著他,一時之間,這人群之中,也有不少農家子弟眼眶紅了,眼淚噙在眼眶里打著轉,他們的心情,和鄧健是一樣的。
…………
“房公……房公……”一個隨扈匆匆自榜中走入了小巷,口里道著:“公子中了,第二十七名,也算是名列前茅,恭喜。”
房玄齡坐在馬車里,聽著遠處的喧鬧,一時心情更為激動。
此時一聽……頓時露出了喜色。
在他心里,只要能高中,便已算是幸運了。
二十七名……已算是人杰了。
不愧是我房玄齡的兒子啊……
他一時感慨萬千。
“公子真的出息了,這可是會試,不曉得多少人落榜呢……公子小小年紀就……”
“不要喜形于色。”房玄齡拼命的壓抑著自己內心的激動,他深呼吸,而后努力使得自己平靜,才又繼續道:“府中上下,要一切如常,切切不可喜形于色,我們是高門,是宰相人家,怎么能因為遺愛高中,就得意忘形呢?告誡下去,府里不要辦酒,不要慶祝,平日什么樣子,就什么樣子。”
“喏。”
房玄齡又不禁問:“榜文第一是誰?”
“乃是鄧郎君。”
“是那鄧健……”房玄齡聽到此處,倒吸一口涼氣:“怎么又是他,農家子弟,竟是三榜第一,真是恐怖。”
“他高興壞了,在榜下大哭,說是陳駙馬乃是他的再生父母。”
“這是應該的。”房玄齡顯得很平靜的樣子,心里卻是浪潮翻涌,隨即道:“這樣的人,若不是有那陳正泰,怎么會有今日呢?而今他也算是翻身了。不說那鄧健,就算是吾兒,難道也不是如此嗎?回去之后,將遺愛叫到老夫這里來,老夫要教他知恩圖報,往后事陳正泰,要如事老夫一樣。不要以為中了進士,可以入仕了,便忘了這教誨的恩情,如若不然,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房玄齡顯得很鄭重其事,這是大事。
古人是很重名聲的,所謂德才兼備,這個德,某種程度就是名節。
正因為如此,房遺愛受到了陳家的教育,即將要出了學堂,開始自己的人生,可若是轉眼忘記了陳家的恩德,哪怕他的家世再好,房玄齡再如何扶持他,勢必也會遭人輕視!
因為在人們看來,這種人受了人的恩惠而不知報答,作為生員,卻不知報師恩,那么做人兒子的,又怎么會孝順呢?做人臣子,又如何曉得效忠呢?
君臣、父子、師生,這里頭的每一樣,都是環環相扣的。
當然,房玄齡知道房遺愛不是這樣的人,這個孩子自入了學,對那陳正泰可謂是禮敬有加,可這孩子畢竟年紀還小,就怕他的言行有什么缺失,反而遭人詬病,他這個做父親的,一定要好好的提醒才是,如若不然,哪怕是中了進士,又有房家盡力的提攜,可一旦名節遭人懷疑,那么前途也是有限的很。
接著,他便又道:“回府去吧,去和夫人報告這個好消息,是了,你們不要去稟報,老夫要親自去相告,誰若是提前說了,老夫決不輕饒。”
話語落下,四輪馬車滾動起來,坐在車中的房玄齡,卻在靜寂無聲的車廂里,一下子……老淚縱橫!
對外,他是榮辱不驚的宰相,可只有在這密閉的小小天地里,他才可以像一個尋常父親一般,為之喜極而泣。
“房家……可興三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