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淡淡道:“凡事有一就有二,并非是百工子弟不能從軍,而是天下的將士多為良家子,現在讓良家子與百工子弟同為禁衛,良家子們會怎樣想呢?你難道忘了,隋煬帝是如何覆亡的嗎?這正是隋煬帝疏遠了關隴良家子弟,反而親近江東世族,甚至在天下民怨四起的時候,竟是帶著禁軍前往江都。你想想看,多少關隴子弟會為之寒心,又有多少人,不得不跟隨隋煬帝背井離鄉,遷徙至江東去?這些人對隋煬帝的怨恨日益增長,隋煬帝的敗亡,便不難理解了。”
魏征頓了頓,又道:“可現在,眼看陛下有重蹈隋煬帝覆轍的苗頭,雖然還遠不如隋煬帝那般肆無忌憚。可這樣的苗頭一開,就極有可能收不住。那隋煬帝的覆亡,就只是他一人身死國滅嗎?不,不是的,一場反隋之戰,這萬里江山,多少人血流漂櫓,又有多少人死無葬身之地啊。這天下的軍民百姓,死亡了一半以上,你想過這其中有多殘酷嗎?為父是見過亂世的人,亂世人如草芥,人如豬狗。因此……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陛下這一舉動,實屬過于冒險了。”
“老夫并不在乎陛下是否想要打擊世族,我們魏家,也不算什么特別顯貴的出身。可是老夫不能容忍的是,這天下歷經了數百年的戰亂,已經再經不起折騰了,你……能明白為父的意思嗎?”
魏叔玉便不禁皺眉道:“這樣說來,父親是認為……陛下是在冒險?”
魏征苦笑道:“陛下的心思,別人或許不知,可是老夫卻是太清楚了。他建這新軍,便是有這樣的考量。陛下是非常之人,他不甘心被人束縛。而那陳正泰呢,一個少年郎,年輕氣盛,從未遭過挫折,行事起來,自然不計后果,這二人湊在一起,說好聽……叫對了脾氣,說不好聽……”
魏征說到此,又頓了頓,臉抽了抽,還是忍不住道:“說不好聽,這叫臭味相投!”
魏叔玉:“……”
魏叔玉點點頭,突然又想到什么,道:“那么父親認為,抑制世族,利用百工子弟,去制衡關隴良家子那些驕兵悍將,是對是錯呢?”
魏征不禁笑了,他眼里帶著幾分愛意,看著自己的兒子,而后道:“這天下越是無關痛癢的事,都要問對錯,就譬如陛下有任何失禮之處,為父都要仗義執言,這是因為,失禮與否,關系的便是對錯。可是有一些事,牽涉到了國家的根本,社稷的興廢,這……是不能問對錯的。千古以來,我們所追求的,都是天下的安定,若是天下都不能安定,那么對錯就沒有了意義,因為……真到那個時候,便是生靈涂炭了。好啦,你已考完,也是辛苦了,快去休息了吧。”
魏叔玉面上卻是不禁露出怪異的神色,今日父親所說的,和父親平日的教誨很是不同,今日的父親,多了幾分世俗氣。
他只好深深一揖道:“兒子還想問,倘若兒子輸了,父親就真要拜那陳正泰為師嗎?”
魏征凝視著魏叔玉,微笑道:“大丈夫一諾千金,答應下來的事,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做,雖百死亦無憾也。當然……一切的前提是,那陳正泰,他能贏嗎?”
對呀,他能贏嗎?
魏叔玉也不禁笑了。
魏叔玉告辭而去。
而此時,魏征收起了笑意,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想了想,他放下了書,取了筆墨,提筆就書。
對他而言,其實輸贏只是一個開始,陳正泰一輸,那么解散新軍就迫在眉睫,一方面需立即上書裁撤新軍的事宜,另一方面,也需做好裁撤之后的善后工作。而這些細碎的工作,現在就要開始準備了。
…………
“陛下……奴也是聽貢院那里說的,那個叫武珝的人,只兩炷香的功夫,便將卷子交了……”
此時,張千站在李世民的身邊,正繪聲繪色的說著今日在考場所發生的事,其實若不是親耳聽見,連張千自己都不相信。
“奴婢還聽說,消息一傳出,不少人已開始彈冠相慶了,大家都笑陳正泰,只怕是輸不起,明知自己要輸,所以才故意讓那叫武珝的人,索性提前交卷的,到時……還可有個臺階下。三省和六部部堂里,都將這當做笑話看呢……”
“倒是陳家和大學堂那里,一絲一毫的動靜都沒有。奴……奴聽說,陳正泰親自去接了提前交卷的武珝……二人而后同車去陳家了……”
說到這里,張千邊小心翼翼的看了李世民一眼,口里繼續道:“奴還聽說,這武珝生的國色天香,和陳正泰走的很近,關系匪淺……”
“你胡說什么?”李世民突然大喝,大眼一瞪。
嚇得張千一哆嗦,忙是匍匐在地:“奴萬死。”
李世民殺氣騰騰的看著張千道:“這等事也是你能說的?你罵陳正泰混賬糊涂即可;說他膽小如鼠,心知新軍是辦不成了,所以想要臨陣退縮也罷。好端端的,你說他是好色之徒?這是要敗壞他的品德?”
張千忙喊冤道:“好色的事,奴也不懂呀,奴只是覺得……不不不,奴再不敢說了。”
“搬弄是非的狗奴,退下去。”李世民拂袖冷笑。
張千覺得自己太冤枉了,自己奏報的,難道不是實情嗎?
可陛下……顯然是憋了一肚子氣,又不好對那陳正泰發作,這倒好了,橫豎怎么都是他這個陛下身邊伺候的人倒霉了。那陳正泰事辦得好,便罵他怎么這般沒用。那陳正泰干了缺德的事,轉過頭,一肚子怨氣便撒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