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盤的下層和蓋子的瓷胎都極其厚實,唯有中間的瓷胎極薄。
下層注入熱水后,中間的瓷盤裝好菜肴,蓋上蓋子,可保半個時辰熱度不減。
這個時代開封的權貴人家用瓷,以均瑤胭脂紅、汝窯天青為主。
但曾家用的,卻是彭州白瓷。
彭州在蜀地,唐末已有為躲避戰亂的北方瓷匠遷徙而來,利用當地的粘土燒制瓷器,被認為受定州白瓷影響頗深。但與定窯的瓷器比,彭州白瓷卻顯得質樸一些,那層牙色釉光下,在某些角度,竟還泛出淺到令人險些就捕捉不到的藍調,加之沒有任何雕畫加工,一眼望去,就如月光下的雪野一般,清寧,又透出秘境之意,令人為之神奪。
沈家鋪子今日送去宮里頭的風味,紅亮亮的荔枝腰子和醬燜鳳爪,顆顆白珍珠似的糯米中嵌了嫩粉色的肚頭,還有頭天已腌漬上、無須保溫、冷食即可的杏味和糟辣雞腳,濃濃淡淡的顏色,教彭州白瓷一襯,當真如設色絹畫樣的可喜。
梁師成從頭看到尾,終于松了口氣,柔著嗓子道:“善,大善!郡王見了,定能覺得又新奇又滿意。”
又轉頭向曾緯,意味深長道:“郡王院子里頭的丹桂樹,今歲也開得甚早。郡王孝順,心里頭時時刻刻都記著向太后喜歡喝什么茶、看什么花,故而前些時日就親自去請了向太后赴宴賞桂。也是巧,這宮里頭的人呀,都省得,向太后,最愛白瓷。四郎,倘使向太后問起這些溫盤,在下可能稟報出處?”
曾緯眉間漾了坦然的笑意,甚至還微覺詫異似的,溫言道:“這有何說不得的?吾家雖是南豐曾氏,家父可也對蜀派學問頗感興趣,連帶著彭州的瓷器,亦是素來喜歡。至于助沈二嫂一臂之力嘛,梁先生更可如實相告,曾家、沈家、蘇家,本就有君子之交,如今又攀了親眷,想來,向太后仁厚慈愛,也是愿看到廟堂與民間,都是一團和氣的。”
姚歡本來也和梁師成一樣,正聚精會神地觀看姨母與晴荷裝盆菜肴,耳朵里忽地聽到梁、曾二人的這番對話,不免留心細思。
她揣摩,曾緯是不是在給梁師成暗示。
向太后與高太后雖是兒媳與婆婆的關系,但高太后活著的時候,對這個媳婦比對公主們還親。向太后和章惇可不太對付,章惇迫害蘇軾等舊黨,曾家又是章惇的政敵,所以曾緯是故意提到蘇軾兄弟領銜的蜀派嗎?
作為一個知曉大宋王朝的國運走向和頂層權力集團政治斗爭結果的后世人,姚歡當然會想起,在五年后的那個正月里,在禁宮深處,在哲宗趙煦剛剛駕崩的福寧殿里,將有好幾句話出現在史料的記載中。
向太后:“宣端王趙佶進宮,繼承大統。”
宰相之一章惇厲聲道:“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簡王乃母弟之親,當立!”
宰相之二曾布毫不示弱:“章相公,悉聽太后之令!”
再往后的事,即使沒有讀過宋史和曾布筆記的人,也都知道。端王趙佶,在向太后和曾布的支持下,順利地從他那英年早逝的異母哥哥趙煦手中,接過皇位。他做了近三十年風花雪月、風流奢侈的藝術皇帝后,和自己的整個宗室,一同被金兵擄往北方。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兩位北宋末代皇帝,與遼國末代皇帝耶律延禧一道,在金國的軟禁下度過余生。
歷來,文臣武將,到了站隊的時候,都是一場豪賭。在趙佶繼位一事上,章惇輸而曾布贏。
此刻,姚歡心頭轉了許久的疑問,再次冒了出來。
曾緯,有位站隊正確的父親,五年后也正是仕途好年華,可是,這個權臣之子,為何在后世沒有任何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