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頌啜飲一口茶,和聲細語道:“娘子不必客氣,老夫確是愿意看到,你們商肆中人,買賣興隆。老夫這些年為官所見,京畿、河東路、江南東路、兩浙路、蜀地這樣商貿繁榮的地方,土地就很難集中在大“主戶”手中(主戶,即地主)。姚娘子,你已隨令姨母做了一陣飯食行,老夫倒要問問你,為何市肆興旺的路州,再好的田地,大富戶們似乎也買得不多?這與唐代可很不一樣吶。”
姚歡直言:“因為人貴了。”
“哦?”
不只蘇頌,邵清眼中亦有不解之色。
姚歡道:“世皆以為,我朝田地售賣不像前朝那般受限,良田應更為集中才對。其實并非如此。主戶斥資囤積良田,怎會放任拋荒?必是要雇傭沒有土地的佃戶來耕種的。然而我朝恩澤萬民,聽由百姓走出鄉縣,來到城中,接受雇傭、領取酬勞。譬如我們東水門一帶,即使小飯鋪,雇一個青壯幫工,每月亦要出到一至兩貫。他們若腿腳勤些,時而還能在工余做做力夫工匠掙點額外的酬勞。這比不少佃戶租種主戶田畝,一年下來所得之利高出不少。”
邵清接道:“我明白了,所謂水漲船高,在田間,主戶雇傭佃戶的出價,自也更高了。倘使大量囤積良田、卻不得不出遠高于前朝的資費來雇傭佃戶,主戶們出手前,便要思量一番。”
蘇頌會心一笑。兩個年輕人,一個有實戰經驗,一個有靈敏心思,真是教人喜歡。
“你倆所言,正是癥結所在。老夫穿了幾十年官服,對于前朝賢臣,最佩服的,乃是大唐代宗時的宰相劉宴。百姓傳說,劉相有天眼,坐在長安廟堂之上,便能看到天下錢糧的流動。其實哪有如此神人,不過是,讀萬卷奏報,不如行萬里州縣,弄明白國之命脈所系何處,弄明白百姓為什么擁立此項法令、而拒斥彼項法令。”
蘇頌仿佛說到了興致熾烈之處,一時也不避諱從前朝說到本朝,目光灼灼地盯著邵清與姚歡:“紹圣初年,多少人都說我是元祐黨臣,其實老夫最恨黨爭,更恨黨爭引來的是非不分。當年王相公推行變法,老夫何曾不由分說地反對過他?恰恰相反,老夫對于吏治新法,還細細推究了一番,只望著能去粗取精。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世事是活的,邵郎,你從前居于京兆一帶,可曾聽說過鄰鎮河北西路,食鹽并非朝廷專賣?”
“嗯?”
邵清心里一凜。老相公今日已經第二次提到北邊的事……
“蘇公,晚輩慚愧,來開封前只閉門苦讀經義,并研習醫方藥理,對京兆的政令尚且不甚了然,更何況河北路的。”
蘇頌盯了他一眼,繼續道:“當年,包龍圖上書仁宗皇帝,請奏取消河北路的官鹽專賣。他確是個社稷之臣。想那河北路,與遼國比鄰,宋遼熄戰后,商路暢通,遼國的私鹽運到漢地,多么容易。而朝廷的官鹽,或因官商吏之間的利益糾葛,質次價高,百姓自然去買遼鹽。若縱容,則遼人大量獲利,若殺罰,則恐激起漢地百姓民變。故而,恰應如包龍圖所言,取消官鹽專賣,允許漢人也賣私鹽。”
“包龍圖?就是和先帝對辯時,將唾沫都噴到官家臉上的包公?”姚歡好奇問道。
蘇頌抿嘴:“姚娘子知道的還不少,正是這位包公。”
他的目光瞥到邵清,正見這年輕人亦露了欣賞之意。
蘇頌心間一動。
他忽地發現,眼前這一對人兒,其實挺般配,虧他年紀大了未免愛管閑事,前些時日見了邵清,得知這后生尚未婚配,還想著為老趙家的一位宗室女做個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