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不禁由衷贊嘆:“這魚商和船家可真厲害,鰣魚出產之地,離開封城最近的,也是吳越江南吧?漕運水路,就算快船晝夜不停也須五六日。鰣魚出水即死,這一路過來,是怎么做到魚眼仍有神采、魚鱗完整無缺的?”
曾緯輕描淡寫道:“只要出得起價錢,有何難?到了這時節,汴河上每天,至少有四五十艘快船運這些南方來的好東西。就說鰣魚,出水即死是不錯,但捕撈出來,就齊整置于松木冰盒中,堆在都是冰的倉房里,一路行的也是鮮貨船走的專門航道,沿途多交些稅而已。京城饕餮客為求一鰣之味,舍得掏錢的大有人在。”
曾緯說到此處,舉箸,優雅地將魚身上滋潤了網油的魚鱗小心地撥開,選了魚肚上最肥嫩的一塊肉,夾到姚歡碗中。
“這般尤物,快些入口吧。你莫心疼我的銀錢,我曾四也不是揮金如土、不知尺度的紈绔,今日殿試高興,又特意先稟過父親母親,才來與你相會、吃條好魚的。”
姚歡咬了口蒸鰣魚脯,抿出幾根刺。
她想起張愛玲的名言:人生有三大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
而實際上,這所謂的“人生幾大恨”,在姚歡穿越來的北宋,就有流行版本了。
宋代名士彭淵材說過,人生有五大恨:一恨鰣魚多骨,二恨金橘大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無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
子固,是曾布的哥哥、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的字。
曾緯含情脈脈地看著姚歡紅唇微動,輕輕巧巧地便用舌尖頂出魚肉里的刺,笑道:“我想起那個將范文正公奉為圣人的彭淵材,就抱怨過鰣魚多刺。其實,他是不懂,味美的魚,如鰣魚、刀魚,刺都多。此人還不知好歹地諷刺我伯父。真是笑話,我伯父乃文壇宗主,怎會不懂作詩。海浪如云去卻回,北風吹起數聲雷。朱樓四面鉤疏箔,臥看千山急雨來。”
姚歡聽了,不敢茍同。
她心道:便是司馬相如的賦、李杜的詩、韓愈和范仲淹的文章、蘇軾的詞,人們也可以褒貶不一,哪里就只能如單位微信群那樣、只許排隊給領導講話點贊了?何況,你伯父曾鞏,之所以被后世列入唐宋八大家,是以文章著,而不是詩,你方才所引你伯父曾鞏的七絕,乍聽來,確實,并不怎么樣。
她將口里鮮香多汁的鰣魚肉咽了,娓娓道:“可是那位說過人生幾大恨的彭先生?唔,我在想,他的意思,是否并非指摘令伯父不會作詩,而是以其他幾大恨,暗喻令伯父的詩,剛嚴、酸澀、清冷、無香。若我是他,不愛這樣的詩風,喜歡香艷多韻的,我自會去鉆研柳七、晏小山的詞。可他偏要品評一番,吾等亦不必著惱。有道理的,就聽聽,言之無物的,一笑了之好啦。”
曾緯望著杯中酒的眼神,驀地一閃。
歡兒這副看起來頗有胸襟、無可無不可的模樣,怎地那么像那姓邵的小子?
言語間帶著宣諭的口吻,總顯得別個看不透、看不穿似的。
曾緯盼著自己鐘情的女子,有趣、嫵媚,不要像那些官宦千金似的故作清雅矜持,甚至辣一些、撩人一些,都很好。
但他不喜歡她一個飯食行的小娘子,今日竟數次坐而論道起來,指點自己未來的夫君。
好端端活色生香的妙人兒,卻沾染上那邵清虛偽矯造的惡習,豈非好比美味的鰣魚卻多刺,教人如覺骨鯁在喉。
倒不如像方才劉錫看上的小婢女美團一般,傻乎乎的,還省心些。
曾緯的面色緩緩沉郁間,忽聽隔壁的包間里,似乎也進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