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犁刀嘆氣:“官人說得對著哩,鄭縣丞也這般講。”
曾緯問他:“區區一個指揮使,微末武職,莫說知縣與縣丞,便是縣尉也能壓得過他,怎地縣里就看著他們欺負歡兒?”
他口中第二次出現“歡兒”,比先頭剛進門那次,叫得還自然親昵。
王犁刀確信自己沒聽錯。
大兄弟心頭,泛上驚喜。
噫!
這一表人才的曾家公子,如今又是穿上官袍的,真的對姚娘子有情。
甚好甚好,月老此回總算沒擔了虛名,促成一對天造地設的鴛鴦。
王犁刀將姚歡視作自己與胭脂的貴人,更欽佩她對流民有拳拳善心,故而并不像識文斷字、滿腹道學的讀書人那般,覺得牌坊、名節是個多么了不得的事。背地里,他夫妻倆也常常說起,姚娘子這樣好的婦人,還是該再嫁個堂堂正正的男子來疼。
他于是遂越發殷勤起來,對著曾大官人,周周詳詳地說了白日里的情形,言語間自是啐了一通禁軍的暴戾跋扈,更贊了幾回姚娘子不懼兇頑,但末了仍自作主張地替姚歡開口,央曾官人想想辦法。
曾緯聽王犁刀說囫圇了,沉吟須臾,望向姚歡,揣著透露秘辛般的語氣道:“歡兒,我一邊趕路,一邊也在琢磨,此事多半,還是因我曾家那姻親,開封知府林希林公,舍章惇而投向我父親。”
姚歡如今,對眼前這男子,就算不以后世刑法的定性去看待他在襄園的惡行,也已覺形同陌路。
故而,曾緯忽然從天而降,她實在作不出石子兒投湖、乍起漣漪的姿態來。
無非曾緯提起上頭神仙打架、下頭小鬼遭殃的緣由來,姚歡才不再做悶嘴葫蘆,抬眼看他,正色問道:“你的意思是,殿前司那邊,乃章惇授意?”
曾緯見日思夜想的女子,總算來請教自己了,不由得意。
他點頭道:“你們有所不知,樞密院雖能調兵,但目下三衙禁軍的將校升遷,官家已親自過問。而自官家親政,章惇一直是獨相,他堂兄章捷又把控著邊軍,且對夏作戰勝多敗少,官家提拔武將,常聽章惇的進言。據我所知,僅以殿前司為例,不少人都得過章惇的恩惠。”
王犁刀在一旁也聽明白了:“喔,怪不得,俺還納悶哩,姚娘子不是與貴府認了干親么,殿前司怎么敢為難樞密使家的女眷?”
曾緯道:“正因為歡兒是我曾府的人,章惇才拿你們在開封縣的蝦田開刀。幾十個軍漢來鬧一場,攪了開封縣這樣好的桑田蝦塘,就是打林知府的臉,又膈應了曾家,豈非一舉兩得?”
姚歡聽“曾府的人”四個字,厭煩又起,只當著不明就里的王犁刀夫婦的面,不便發作。
同時,她更覺得,曾緯關于章惇不忿林希反水而報復的原因,不太說得通。
她記憶里,歷史上的林希,確實先依附章惇,又投奔到曾布這一邊,但章惇再戾氣十足,也還是個成熟的政治家,史料里,章惇的應對,明明是將自己一個陣營里的蔡卞,運作到備位樞密院的位子上,從而回擊曾布策反林希的舉動。
這才是老牌政客的正常手腕。
頂級官場里,文臣間的勾心斗角,段位都不低,讓禁軍來毀掉能給朝廷貢獻經濟利益的公田,實在不像一個宰執之臣干的事。
姚歡默然片刻,對王犁刀道:“就這么猜,也不是個章法。他們若繼續挖田,你與鄭縣丞,莫再和他們理論,無濟于事。我明日就回城,拿了手里的租契,去宣德樓南街的登聞鼓前,喊冤,討個說法。我不信,這大宋朝廷,就真的成土匪窩了。”
姚歡說得意思堅決,口氣卻平靜。
然而話音落地后,她見王犁刀看過來的目光透著異樣。
王犁刀敏感地察覺到,明明曾公子這樣滾燙出爐的朝官兒,連夜趕來,也清清楚楚地表現出參與分析、處置此事的熱情,姚娘子怎么,仍是準備自己獨個兒奔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