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修路的唐人,可是宰相張九齡?”邵清問道。
車夫贊道:“是吶,正是唐玄宗時那個稱病辭官的張九齡。張相公本來就是嶺南人,回鄉后見此處山峻路險,就又給皇帝上書,請求開鑿官道,便利人馬往來,廣府的那么多物產,也能往北運,好比朝廷多了個大錢袋子吶。二位聽聽,張相公真是又仁義又會說話,歷朝歷代,皇帝一聽能來更多的錢,哪有不答應辦事的。”
車夫健談,歇了歇,又肅然道:“我們跑綱運的馬夫們,每此到了大庾嶺前,都要向天跪拜,多謝張相公給后人造福。若無這條前朝大道,這三百年來,穿山越嶺,不知要死多少人哩。”
荒祠一拜張丞相,疏鑿真能邁禹功。
馬蹄聲紛亂。
一路往大庾嶺去的路上,姚歡與邵清掀了車簾望出去,果然官商的馬隊車隊,絡繹不絕。進山嶺后,整條官道更是沒有一處石階,皆由磚甃鋪就,許多路段寬度超過兩丈,行車的便利,竟是不輸中原的官道。
姚歡輕聲與邵清道:“你還記得筠州城那腌臘店的婦人說過私鹽之事嗎?嶺南有此坦途,怪不得廣南東路的海鹽,能大包大包地往北運。方才我似還看到,運香藥和銅的。既如此,胡豆若種出來,運往中原,亦非難事。太好了!”
正眺望窗外山景的邵清,聞言回過頭來,看著坐在對面的女子,目光中除了溫潤,還透著嘉許之意。
“怎么了?”姚歡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邵清道:“你此前與我說,去歲進宮當差時,官家有心留你……你不愿意,他便往你飯鋪的門楣上掛個貞婦的牌匾。饒是他那般對你,你對朝廷的胡豆之事,仍如此上心。”
姚歡輕嘆一聲,道:“兩碼事。張九齡對朝堂不滿,辭官回鄉,尚知要開鑿坦途。蘇子瞻差點命喪烏臺詩案,四處流離,每到一地為官,仍知要開井修渠、勸課農桑、整飭邊務。對于君王有怨,對于政敵有恨,不該因此而讓自己的日子就變得戾氣盈沸。”
邵清聞言,眼角揉了愛慕與欣賞的笑意,變得更鮮明。
他掃了一眼被固定在一側車窗、便于曬到日光的胡豆苗木,溫言道:“你說得對。況且,做這些事,也不是給帝王將相添功德,而是,與蒼生幾里坦途,幾許活路。”
姚歡展眉,正是此理。
她發現一件事,數月來,邵清對自己的稱謂,只有一個“你”字。
邵清似乎,仍不知道,該用何種世情意義上更顯親密的昵稱,來喚她。
但在她與他的相處時光里,這,甚至連微不足道的瑕疵,都談不上。
擁有表達的權利,遠比擁有甜到發膩的愛稱更重要。
男子能理解你在表達什么,遠比他對你熱烈地情話連篇,更重要。
……
惠州在望時,北半球的夏至到了。
“北回歸線。”
姚歡在心中默念這個幾乎就要被她遺忘的現代詞匯。
她復原著腦中那張與這個時空的二十三路輿圖完全不同的地圖,確定前方的惠州,是在北回歸線以南。
千年后那個被茶和咖啡這兩種飲料統治的世界里,幾乎所有規模化的咖啡產區,都在南北回歸線之間。
“今日夏至,乃一歲中白晝最長的一天,我們定能在天黑前,趕到惠州城。”邵清向姚歡道。
他與車夫去路旁的溪澗里打了水,澆入咖啡樹苗木的泥球中。
又給姚歡遞去在冰涼溪水中擰過的帕子。
夏至的日頭確實猛,暑氣明顯熾烈起來,這才辰巳之交,她的臉已熱得通紅。
邵清拍拍車上的另一只麻袋,里頭都是他一路行來,零零散散買到的藥材。
“待入城安頓下來,就要煮些清火趨熱的湯藥,莫中暑了。”邵清認真地研究著姚歡的面色。
姚歡覺得有趣。
她心里清楚,自己哪里是熱得。
臉紅心跳,明明是因為激動。
蘇軾啊,馬上就能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