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似已達至人生彼岸的認知的滋養,令趙融越接近宋遼邊境,反倒越平心靜氣。
所以,老樂師見到蓼花的觸景傷情,幾乎須臾就散去了,他的雙目中,添了一層暢然的笑意。
“蓼花,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水中花。當年到了燕京城,我就譜了幾首蓼花曲,用的詞,是大宋名將何繼筠之子何承矩所寫的《蓼花吟》。我躊躇滿志地欲在遼宋國宴上彈奏此曲,卻在驛館中練習時,被聞聲駐足的耶律郡主。她竟能辨出蓼花吟的詞,并立即溫和地提醒于我,何承矩乃是修筑水上長城抵御遼國的大宋將臣。郡主說,雖然遼宋已睦鄰多年,但若一曲終了,遼主詢問誰人作的詞,何承矩這個名字,恐怕令賓主尷尬。我聽了,忙向她道謝。那日,我們在館驛,一個彈琴,一個聽琴,直到夕陽西下。”
邵清聞言,看了姚歡一眼。
原來生父與母親的情緣,是這樣開始的。
母親本是善思而理智的遼人女子,又熟稔、熱愛南朝文化,倘若不是所謂家國觀念的綁縛,母親與生父這樣已經遠離趙宋宗室的布衣男子,做這紅塵間一對尋常的鴛侶,有何可指摘的呢?
蘇頌知曉,邵清是頗能共情的心性,何況對自己的父母,遂主動另起話頭,免他惆悵于陳年舊事。
“待進入雄州城,榷場正式打開之前,我會尋個由頭,帶你們去看郊外山中的水力磨豆儀械。山頭那邊不遠處,就是白河溝邊境。你這幾日,設法知會葉家長女吧。”
邵清道:“雄州有聽命于蕭家與葉家的暗哨,去歲定下此事后,我在開封已運籌著,葉家長女也已回話給我,她會如期而至。她還惦記著妹妹葉柔的訊息。”
蘇頌點頭。
葉柔這個遼國的漢人,去歲初還與他打過交道,請他用朝廷的急腳遞,運送過胡豆樹苗。
邵清當初,對蘇頌和盤托出實情,包括葉柔和楊禹的關系。
于私,蘇頌發自內心地愿意助力老友北上,于公,他卻怎會忘記自己曾經的宰相身份,因而對于邵清、葉柔通過楊禹盜取神臂弩法式的行為,無法一聽了之。
蘇頌另行核實,得知神臂弩法式圖自元祐末年起,就只保存于內廷而非軍器監所轄的弓弩院,方釋然些。
此刻,蘇頌輕嘆一聲,意味深長地對邵清道:“你與姚娘子,葉娘子與楊禹,和長輩們比,都已算在姻緣之事上得了大造化。大國比鄰,風云變幻無可避免,老夫只希望,你和葉家用雄州的暗哨,這次,是最后一回。”
……
車隊轔轔喧囂,又行得小半個時辰,雄州城關赫然眼前。
得知今歲是老相爺親自率領商團,雄州帥臣、知州張赴,已官服出城,迎接蘇頌一行。
張赴,乃當朝首相章惇的妻弟,因蘇頌素在朝廷多年的黨爭中一直保持平和中立的態度,元祐年間甚至阻攔過舊黨試圖施予章惇的進一步迫害,故而張赴對蘇頌極為客氣。
而蘇頌,與張赴打上照面后,一眼看到,這位雄州主帥的身后,除了知府下僚和本州“榷場局”的官員外,竟還有一位故人。
“你是……宗汝霖!”蘇頌驚喜道。
老相爺這一嗓子,令等候在隨侍人員隊伍里的姚歡,倏地抬起頭來,直愣愣地望著正向蘇頌作揖的綠袍官員。
那三十余歲、面架冷峻的男子,正是將會名垂宋史的大人物——宗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