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緯,自被官家趙煦提拔位起居舍人后,兢兢業業地修了大半年的《神宗實錄》,總算不僅大刀闊斧地改掉黃庭堅那個“詆毀”新法的版本,且沒有被蔡卞那個“夸夸我岳父王安石”的版本所左右,而是十分貼心地拆東補西,大展春秋筆法,將王安石的一些連舊黨都無法找茬的功績,歸于神宗皇帝頭上。關涉王安石的另一些舉世公認的笑話般的新政,譬如用“鐵龍爪”疏浚黃河,曾緯則大膽行文,寫成已由神宗皇帝火眼金睛地識破,斥之為兒戲。
恢復端明殿學士的頭銜、在名義上主持《神宗實錄》修訂的蘇轍,看完曾緯的版本,內心不由感慨,曾布的這個兒子,果然,才最像曾布——起筆落字,皆投今上所好。
蘇轍將《神宗實錄》奉與趙煦審閱,對父親神宗皇帝敬若天神的趙煦,如飲佳釀,如品醇茶,只差每一頁都批上“史家之絕唱”五個字了。
因為太欣賞這一版的《神宗實錄》,天子想要節選幾部分,作為內廷啟蒙皇子公主的教習文章。
今日,曾緯便與有“內廷帝師”之稱的張尚儀,一同來到講筵所,將共同選定的幾段,請官家定奪。
曾緯興高采烈踏進講筵所,定睛看清那個從椅子上站起身、回頭行禮的人,片刻間由喜轉厭的心情落差,簡直比前后兩版《神宗實錄》還大。
趙煦笑呵呵道:“曾舍人,朕,剛傳了口諭,賜邵醫正,緋服魚袋。若論輩份,邵醫正,可算是你侄女婿,回頭讓他請你喝酒。”
曾緯只得硬擠出一絲笑意,盯著邵清:“恭喜。”
旋即又跟了一句:“那日,在下給小兒辦滿月酒時,母親還問起,姚娘子可有好消息了?”
邵清還禮:“多謝魏夫人掛念,子嗣的事,隨緣。內子還年輕得很,忙外不忙里,她開心就好。”
曾緯道:“哦,對,京城的市肆里,奔波籌謀總是格外艱辛些。一家胡豆飲子賣得好,十家百家胡豆飲子店,便如雨后春筍似地開出來,同行相爭,想來十分酷烈。”
邵清和靜淡然道:“那倒是好事,商肆林立,買賣繁榮,朝廷進賬的商稅,才多。”
上座的趙煦聞言,爽朗贊道:“此話說得,不僅有理,而且通透,朕愛聽。”
站在一旁的張尚儀,見曾緯遇到陳年的情敵,竟還是沒捺住酸氣,腦子都丟到金明池去了。
這婦人忙自恃身份,上前兩步,探頭看著案幾上的碟子,笑問道:“官家在吃什么?”
趙煦對眼前的三個內外臣子,都當作年紀相仿的友臣,看著他們,只覺得比早朝后在政事堂里議事的老家伙們,不知輕松多少。
青年天子于是全然卸了架子,招呼梁從政道:“姚娘子不是小氣人,做了那么一大塊提拉米蘇,你趕緊切兩碟,也給曾舍人和張尚儀嘗嘗。”
梁從政麻利地照辦。
張尚儀瞥一眼面色一言難盡的曾緯,笑吟吟地遮著嘴,舀一勺吃了,向趙煦道:“官家,臣妾曉得御膳所的提拉米蘇,比姚娘子差在何處了。御膳所不敢給官家吃生冷之物,那加了胡豆液的蛋奶糊,都要再蒸過,哪里還有涼滑綿密、入口即化的妙處。”
趙煦道:“有理,也怪不得御膳所,他們膽小得很。尚儀,你不是與姚娘子相熟么,回頭有勞你向她學學方子,做與朕吃。”
又轉向邵清道:“朕還要與舍人和尚儀議事,邵卿家先回去罷。”
邵清實也不想與那姓曾的齷齪之徒同處一宇,得天子開口送客,求之不得,起身告辭離殿。
張尚儀言似由衷地對天子道:“官家,妾又要多嘴了,聽聞他在雄州竟有幾分迎難而上的擔當,這是個能領御藥院的人才哪,放在太醫局抄醫案,太可惜了。”
趙煦語有玩味道:“他志不在瓊樓玉宇,想陪他娘子去惠州種胡豆。”
“啊?”張尚儀佯作驚訝。
她瞄了一眼曾緯,笑道:“官家素來性子仁厚,但能與曾舍人比肩的青年才俊,官家也不能說放就放。至少,至少留他在京城,輔佐簡王將‘養病坊’和‘熟藥所’辦得妥帖些。”
趙煦想了想,點頭道:“也是,三伏到三九,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這心悸胸痛之癥,到了冬月,恐又來擾。邵醫正今日還給我送了白山人參與醫方來,朕覺著,他是有心之人,好過御藥院那些只曉得開太平無用方明哲保身的老家伙。”
張尚儀低頭,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提拉米蘇上。
這點心有幾層,每層都是黑乎乎的胡豆汁,而且不用蒸制即得。
唔,這是個好東西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