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呀,從小地方來的,這次回家去,打算讓阿公阿姆照顧小孩的。”
郁姝寧與幾位婦女交流,丈夫從前面走過來,郁姝寧起身到走廊上,將丈夫讓進靠窗的座位。她轉頭再坐下,繼續與同行人聊天,笑著不停。
邊澤望著窗外,廣播在耳畔響起,他一點也不在乎那人說了什么,他也不想看玻璃窗上投屏的安全教育視頻,他的目光透過這些光、電子和玻璃的阻隔,望著車窗外,間或有往來匆匆的人。等列車出站,投屏結束,他主動關閉天氣信息,打開外界信號加強模式,以此能更方便地觀摩窗外景象。
凈州市的輪廓顯示出來,這里的天似乎總是陰慘慘的,哪怕是這樣燠熱的夏天,陰沉又悶燥,能把人的回憶都溶解。他幾乎快忘記在這座城里的生活。
但總算,他要回到故鄉去了,遙遠的故鄉,這一路,他簡直不是在空間上回家,而是在時間上回家。
遠處天際線城市高樓如同方長的石碑林地,在霧氣的模糊中看不清具體的色彩,都是灰沉沉。稍近些的高樓遍布流光霓虹的招牌,高架、立交橋、空軌,它們是纏繞著鋼鐵森林的長藤蔓。再近些,沉默的高樓里有人的影蹤搖曳,活氣盎然,卻也打不破混凝土和玻璃幕墻的緘默。
太陽要升起了,馬上就會,不是從地平線的平滑輪廓,是從城市的凹凸天際線,天光已經在亮,遠方灰沉沉的方長的高樓背后一帶狹長的魚肚白,墊著金色的朝霞,堂堂明媚起來。
動車不斷往遠方,兩個小時后,駛入看不見高樓的郊野,沿途經過一個個縣城,一個個村鎮,經過平原和平原旁低矮尷尬的土丘,經過山洞隧道,經過高架橋下奔淌的河。黃色的土,綠色的植被,鐵灰的線路和塔,白色的管道,白色的云,藍色疏淡的天,沒有顏色的風。
邊澤感覺得到,遠方的遠方,故鄉在召喚。本來他沒有特別的想法,但故鄉的村莊,從風里傳來,從天里傳來,從云里傳來,從電線,從植物和黃土,從車廂里的人言里,從軌道的震動里,從枕木下碎石的顫動里,從他的眼睛、腦髓、心臟里,從過去里,從他的衣物、肢體的細節、指節上的凹痕里,從小腿上的傷疤里,從舌尖上,從脊背隱約的火辣辣的刺痛里。
邊澤感到未來和過去一同涌向自己,感覺故鄉和遠方一同奔向自己,感到新生和死亡一同走向自己。
郁姝寧輕輕搓著他的側頰,手掌摩擦他短短的胡渣,就像是細砂紙拂過硬毛刷,她凹下掌心,手掌嘬起他的臉皮,又放下,又嘬起,他的唇形扭動著,鼻翼翕動著,邊澤轉過頭,凝視著妻子的眼睛,他看到窗外景象的倒影,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很快不見了,她瞇起眼睛如月牙兒一樣。
夜空的故鄉,螢火蟲的閃耀,一同在她的眼中。邊澤感覺自己對過去的記憶越來越清晰了,那個落后的村莊,他背負的痛苦和詛咒都在那里埋葬,當他從城市灰溜溜逃回村莊,他不希望在那里久留,過去的一草一木都帶著離鄉游子的淚。早就應該干涸了。
動車,轉站,火車,轉站,客運巴士,轉站,又是大巴車。
邊澤跨越空間也像是跨越時間,當他在這個破爛、骯臟的車站下車時,他感覺由衷的不適,城市的生活改變了他的基因似的,那些能在鄉土生長的性狀差不多隱退,邊澤對故鄉的轉變感到驚奇——驚奇在完全沒有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