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處柴山,本來都禿了,我阿爹說,阿爺那個時候,山上就長這么點高的細柴條,”說話的人比劃了一臂長短的距離,“我們小時候,這些山都已經重新長滿樹了。”
看著這些山林,樟、杉、柏、松、竹,密密匝匝,樹冠遮蔽每一寸的地表,著實很難想象光禿禿的山頭,露出被陽光直曬的黃土地的景象。
在返回來的路上,還有一座小廟,是一座水泥磚石建造的吊腳樓。大家站在路邊仰頭看著舊舊的廟,粗糙的水泥墻上細細的裂紋里的青苔發育,就像是臟舊的血管。邊澤記得自己小時候,這廟還沒這么臟。他總以為一切都沒有變化,大差不差,不過還是有變化的,以前這座廟來的人挺多,現在似乎是,廢棄得徹底了。
他提議上去看看,大家一商量,也都同意,有幾個急著回家用飯的,這時候也跟著大流涌進廟里。廟門就是兩扇破木板,在西墻上,紅漆都被雨水沖淋得發白了。而出乎意料的,廟里點著火燭,火苗金燦燦黃澄澄的,飄曳著很有活力。
廟里的頂棚下住了三個神仙,中間是個菩薩,西邊是個山神,東邊是個土地。神像被放在神龕里,隔著一張灰塵臟污的薄玻璃,神像的形狀都看不分明,神龕兩旁有對聯,門柱上也有對聯,但基本都舊得不成樣子,被風雨損毀了,只有土地神龕旁的對聯還算清楚。
“做好人,身正不怕影子斜,魂夢安。行善事,舉頭三尺有神明,天地鑒。”
這對聯肯定也不是當初邊澤見過的對聯,他來這座小廟的次數不算多,兒時的印象到如今模糊得連剪影都沒了,只余下一些破碎的符號化的思緒,譬如他記得供桌上的簽筒和杯茭。簽筒是竹子做的,杯茭是竹筍做的,中間菩薩的供桌上有簽筒,兩邊供桌上是杯茭。
果然還在的,只是沒什么人碰,杯茭還是那么臟,簽筒在邊澤的記憶里應該是還有點潤黃的色澤,現在也灰撲撲像是燒干的石頭。竹簽上的吉兇字當然也是看不清楚了。
用來給信眾跪的皮墊子起碼得有十年歷史了,邊澤記得以前是幾個蒲團疊在一塊兒的。現在拜神也不用五體投地,在高高的墊子上把膝蓋一放,雙手合十,念叨兩句心愿,躬身拜一拜就好了。進這廟里的都這么做的,還自發排了隊,先去正中菩薩那兒拜,再去兩旁。誰都知道沒什么用,但來都來了,求一個儀式感也是好的。
邊澤還記得母親俞喜德領著來這座廟里拜神,但具體是為了些什么,也記不得了,總歸是不離學業有成和身體健康,她還懂得擲杯茭。
杯茭這東西很有趣啊,用那種不會長高的老竹筍,對半剖開,曬干后還得烘烤,徹底干燥后就行了,也有用牛角的,那類的杯茭更名貴些。用的時候把兩半合起來,往前一拋。兩半杯茭摔在地上,看分明,每一瓣各自是哪面朝上的,分平面和凸面。一平一凸的情況被稱為“圣茭”,代表神明認可,就是吉兆了。
母親俞喜德可是老手,邊澤記得每次她都能信手拋出圣茭,那姿態輕松就像是他們小孩兒打彈珠一發進洞似的,還帶著點小驕傲。也正因此,他從小就是個無神論者。
俞喜德明知道神靈的許可是她一手促成的,但她對這樣的結果是從來沒有懷疑。她還會繼續拜神,家中有灶神,用她的勤勞的手藝供奉,或者是在夜晚凌晨出發,跨越漫長的道路,和一幫婦女同行,往更靈驗的廟去祭拜。
邊澤在少年時會想象,當自己還處于安然的睡夢中時,東方的天邊,山頂上只有一線長長的曙光,在藍紫色的黎明天空下,一行花衫的女人在狹窄的山道上前行,迷蒙的樹冠的濃影下,笑談熱烈,腳步輕快,等待她們的是燈燭繁茂的香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