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放下手里的軍報,看著垂頭耷肩走在前面的衛福,和跟在衛福后面,臉色蒼白的艷娘。
李桑柔把軍報放回錦袋,站起來,拎了把竹椅子放到自己那把旁邊,沖艷娘拱手欠身,見了禮,笑道:“坐吧。”
衛福垂著頭,自己拎了把椅子,坐的稍遠些。
艷娘白著張臉,坐到李桑柔指給她的椅子上。
李桑柔重新沏了壺茶,倒了一杯,推到艷娘面前。
艷娘端正坐著,眼皮微垂,看著茶杯口那縷裊裊的水霧,片刻,抬眼看向衛福。
“我和他。”艷娘轉過頭,看向李桑柔,“從小兒一起長大。
“他們衛莊是大村,離我們伍家溝一里多路,他大姑和我家是鄰居,他成天跑過來看他大姑,找我玩兒。
“他頭一回跟人家打架,打的頭破血流,是因為我,他后來起五更爬半夜,拾的柴除了自家夠用,還堆滿了他們村頭衛先生家院子,就為了讓衛先生教他認字,他說,也是為了我。
“后來他跟著他小姑夫學功夫,后來又去吃兵糧,他說,他都是為了我。”
艷娘看向衛福,李桑柔順著艷娘的目光,看向手肘撐在腿上,雙手抱頭的衛福。
“后來,我們成了親,他說他一定要讓我夫榮妻貴,要讓我子孫滿堂,要讓我是一個縣里最有福氣的媳婦兒,要讓我到老的時候,也能被十里八鄉的人,尊一句老太太。
“他讓我等著他。”艷娘的話頓住,眼里淚水閃閃,哽了片刻,才接著道,“他走了半年,官府里送了他的死信兒。
“我活著,一天一天的捱著,不是為了等他,我以為他死了。
“我一天一天的捱下來了,是因為我一想到他,我想著他,我就不覺得苦,我想著他,就覺得,他就還活著,我要是死了,就沒人想著他,好像,他就真死了。”
艷娘一字一句,說的很慢。
李桑柔看著仰頭看著角樓的艷娘,沉默聽著。
“有一天,我正想著他,他突然站到了我面前,雖然和我一直想著的模樣變了些,可他還是那樣。
“恍恍惚惚的,我一直覺得,是我天天想天天想,把他想活了。”
艷娘的話頓住,低頭看著面前那杯茶,片刻,伸出手,端起杯子,捧在手里。
“前兒他說,要送我回去,給我置田置鋪子,給我過繼孩子,多買人侍候我,他還能給我請誥封,讓我做一個整個府城都尊重的老太太。”
艷娘抬頭,直視著李桑柔,“當初,他去吃兵糧,不是為了我,他升了十夫長,興奮的手舞足蹈,也不是為了我,他學功夫,他學識字,都不是為了我,他是為了他自己。”
“嗯。”李桑柔迎著艷娘的目光,極其肯定的嗯了一聲。
“唉。”艷娘長長嘆了口氣,“去年臘月初,他回來,他跟我說,他跟著你,他怎么扮成富人,那些煙花多么好看,一路上闖關多么驚險,他喊著桑大將軍回營,他兩眼放光,手舞足蹈。
“他一下子年青了,年青的就跟他剛娶我那一天,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兩眼放著光,他和我說:他要給我掙個誥封,他要跟我生至少三個兒子,他要讓我天天穿綢衣裳,他要讓我不管走到哪兒,所有人都仰頭看我,人人都嘖嘖羨慕:看,那就是衛三郎的媳婦兒!”
李桑柔默然聽著,衛福雙手抱著頭,一動不動。
艷娘的話頓住,低頭看著手里的杯子,片刻,將杯子輕輕放到桌子上,直視著李桑柔,“你們這樣的人,不配成家,不配為人父母,你們都不配!”
“是。”李桑柔微微欠身,“他一切都是為了他自己,甚至頭一回打架打的頭破血流,也是為了他自己,你也該為了你自己。”
“我是該為了我自己,我活到現在,不是為了他,他不配,你們都不配。”艷娘站起來,看著隨著她站起來的李桑柔,“那一回打架,他是為了我。”
艷娘轉身往外走,衛福看了眼李桑柔,垂下頭,跟在艷娘身后,進了馬廄院子。
李桑柔看著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院子,出了院子,呆了片刻,長長嘆了口氣。
她和他們,不配成家,不配為人父母,她早就知道,那些,都是她早就舍棄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