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內,一燈如豆,人影伶仃。
長風過處,樓外雨簾歪斜,刮拂窗柩,沙沙作響。
周逸挨著東面窗旁的紅漆圓桌坐下,從竹籃里取出菜肴和蒸餅,開動筷箸,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他面色平靜,細嚼慢咽,舉止神態從容不迫。
不遠處,已經熄滅的青銅平脫暖爐旁,伏案而睡的青衣侍女嗅了嗅鼻子,隨后揉著惺忪睡眼,緩緩睜開。
一張熟悉的側臉映入她的眼簾。
齒編貝,唇激朱,劍眉星目,面若冠玉,白袍輕裘,顏若渥丹……芳齡二八的嬌俏侍女癡癡看著桌前男子,自動忽視了那光滑如剝殼煮雞蛋的腦袋,下意識咽了口口水,顯然不是因為桌上可口的菜肴。
咦,怎么感覺今晚和尚哪里怪怪的。
有點緊張,還有點拘束。
因為冷嗎?
“呀!”
嬌俏侍女終于發現問題所在,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尋找木炭,卻發現炭囊已空。
“香珠,要不要一起吃?”周逸頭也沒轉問道,略去了后半句話……這徐府的最后一餐。
侍女香珠看了眼周逸,眼里浮起一縷遲疑和嬌羞,低垂螓首,鼓足勇氣道:“先生,木炭用盡,夜長雨寒,不如今晚讓香珠為你暖床吧。”
周逸一怔。
出于禮貌喊你吃個散伙飯,你居然就想睡我…………的床?
陡然間,今晚宴席的畫面回閃過腦海。
錦袍玉帶、寬額虬髯的京城來客和他那兩名手下,與徐府眾人談笑風生,行著酒令,大快朵頤,其樂融融。
可想到對方的真實面目,竟是一群吃人心肝,吸食腦髓,披著人皮的怪物。
自己居然和這樣的怪物同席而食了那么久。
周逸便覺有一只皺皮大手在肚里攪動,胃液翻滾,惡心至極。
須臾間,涌上喉口。
“嘔!”
周逸一個沒忍住,飯菜全都吐了出來。
胃里的不適方才緩解。
舒服了!
他抬起頭,就見到香珠捂著嘴巴、眼圈通紅,滿臉委屈。
“暖個床而已,先生竟然吐了?先生就這么厭惡香珠嗎?”
我???
周逸看向緊抿嘴唇、幾乎快要哭出來的小侍女。
唐國民風開放,奴婢侍女更是等同于私人資產,相互贈予,隨意褻玩,地位還不如駿馬。
可周逸畢竟在紅旗下長大。
這一個月來,他和這位照料自己起居的小侍女相處融洽,友誼的小船穩如泰山。
“沒看見我的頭嗎?我是個和尚,請別動搖我。”周逸一臉嚴肅。
香珠端詳著周逸,忽然展顏而笑。
她的容貌稱不上美艷,可一肌一容,盡態極妍。
“別人不知道,香珠又豈會不知,先生其實早就想要還俗了。罷了,看來先生病還沒好,奴這就去取木炭,順便再熬點姜湯幫先生洗頭。”
香風飄過,侍女的腳步聲也出了房間,漸行漸遠。
“什么叫病還沒好?跟你暖床有什么關系?不是……小僧是有什么病?”
周逸忿忿丟下筷箸,從旁邊撈起一卷《劍南地方志》,假模假樣看著,心里繼續盤算。
用姜湯洗了一個月頭,每日三次,至今沒多出半根毛來,徐府生姜絕對有問題!
兼之混入晚宴的陰怪,使得徐府一夜之間變得波詭云譎、危機隱伏,已非久留之地。
可自己又能去哪呢?
起初,還以為回到了歷史上的唐朝。
不僅民風習俗相近,就連一些道、郡、縣的稱謂也透著熟悉的味道,譬如嶺南道,劍南道,甚至連京城也都叫長安。
很快周逸知道自己想錯了。
此處雖然也是大唐,卻只是中土大洲的一方王朝。
山海內外,共有四座大洲,海島無數,幅員萬里,王朝并起,諸國林立。
只能說,這是一個與古代唐朝有著七八分相似,卻更為廣袤神秘的時空。
可無論如何,在走之前,也得提醒徐府一聲。
怎么才能在不驚動陰怪的前提下,讓徐芝陵相信,和他把酒言歡的京城來客,是一頭擇人而噬的人皮怪呢?
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以及一些有關徐芝陵的黑色小字,周逸很清楚,這位徐二郎和他的老父親一樣,都十分反感怪力亂神與術士高人。
自己直接說出口,他百分之二百五不會相信。
更何況,天曉得那頭人皮怪,有多大本領。
會不會整座徐府,都已在它的監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