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中秋佳節,甄士隱來到仁清巷內的葫蘆廟里。
要說這廟里也沒什么稀奇的,不過寄住著一位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
這賈雨村原出自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花光了盤纏,只得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往。
中秋夜晚,賈雨村站在廟院之中,仰頭看著天空明月,又想到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于是搔首對天長嘆,高吟一聯道:“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
話音剛落,一旁便響起一個激昂的聲音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
賈雨村轉頭看去,見甄士隱正緩步走來,于是上前拱手道:“豈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
又問道:“老先生何興至此?”
甄士隱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
賈雨村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便同甄士隱回到甄府書院中來,須臾茶畢,下人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款斟慢飲,漸次興濃。
正當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賈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道:“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好!”甄士隱擊掌贊嘆,大叫妙哉。“吾觀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得接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于是親斟一杯酒為賀。
賈雨村干過,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
甄士隱不待他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并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平生之所學也。其盤費馀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給賈雨村。
甄士隱又說道:“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會之時,豈非大快之事耶!”
賈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心中并不感念,仍是吃酒談笑。”
夜里已交三鼓,二人方散,翌日,賈雨村五鼓便起了床,早早離開了姑蘇,進京去了,只留下了一封辭別書信給甄士隱。
清冷的早晨,濃霧未散,賈雨村登上入京的舟船,忽聽岸邊隱隱有歌聲傳來:“仁清巷,人情巷,人情巷里人情忘。元宵節,禍起時....真事者隱去,假語者存言。”
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
甄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女兒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等他小解完了來抱時,哪里還英蓮的蹤影。
霍啟急的直尋了半夜,到天明也沒找到,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甄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云連音響全無。
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念?因此晝夜啼哭,幾度意欲尋死。還不到一月,甄士隱先就得了一病,妻子封氏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調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大概也是劫數,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雖有軍民來救,但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了,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
只可憐甄氏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并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到。急得甄士隱跌足長嘆。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偏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四處搶田奪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
甄士隱只得將田莊都變賣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甄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置些房地,為后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
甄士隱是讀書之人,對農務稼穡等事一竅不通,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人前人后,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做等話。甄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悔恨,再兼上年驚嚇,身體已經有了暗疾,且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甄士隱這日拄了拐,掙扎到街前想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屣鶉衣,口內唱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