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鋒轉述劉鈺的話,是說,如果杜普萊克斯憑借自己的、印度人的、不依靠法國政權的力量,假設成功了,做了印度王,那么他會把印度的稅收,全都運回法國,進入法國國庫嗎
當然不能。
因為他如果成功,那么他依靠的本土力量不會允許他把錢都送給法國國庫,因為他如果不依靠法國還能成功的前提必然是印度化、且依靠本土力量。
即便他想,他也做不到,跟著他“打天下”的人也不允許他做。
況且,法國的海軍不能戰勝英國,就算杜普萊克斯海外有孤忠,憑什么保持對印度的控制
大順要是沒有海軍,又沒有大運河,南北方之間尚且難說,況于這么遠的地方
所以,法國在印度必然失敗。
而杜普萊克斯或許能贏,但他假如贏了,并不代表波旁法國贏了,因為他贏了他就必然不是波旁臣子了。
這只是籠罩在杜普萊克斯眼前的一層淡淡的薄霧。
淡淡薄霧,他內心也能隱約想到這個問題,只是一時間無法總結為想法。
杜鋒轉述的那番話,就像是一層清風,吹散了這層薄霧,若醍醐灌頂,念頭通明。
本身,他來這里,也不只是為了找杜鋒喝酒,訴說自己的怨氣和郁悶。
喝酒、哀怨,他大可以找別人。
他來找杜鋒的原因,就是希望能夠把大順拉入場。
不是說他對大順無比信任。
而是只有把大順拉入場,才能維系可能的和平。
所以他不得不相信大順,而不是他對大順本身就信任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他不得不相信稻草會創造奇跡,因為這是唯一的可能。
杜普萊克斯認為馬超爾特的想法,純粹扯淡,怎么可以相信在印度的退讓,會讓英國保持對法和平
但是,現實已經無法改變,他沒有杜鋒說的“此亂命也、不奉詔”的實力,所以他只能接受這個現實。
在“退讓會讓英國保持和平”這個不可更改的法蘭西戰略之下,他臨走之前來錫蘭的高浪埠找杜鋒,就是傳達一種信號。
希望讓英國人看在大順的威脅下,保持這種平衡。或者說,讓英國認為中法之間達成了某種協定。
甚至,讓大順做調停者,讓英法之間遵守條約。
杜普萊克斯這樣選擇的原因,是出于他自己的驕傲。
驕傲的他,認為馬超爾特是蠢貨、更認為來接替他的戈登是個廢物。
甚至驕傲地認為,自己離開印度,印度的事情必然糜爛。戈登那個廢物,會被英國人打爆。
如果他不這么驕傲,或者說不這么自信,那么他最多也就覺得自己的個人實現不可能了,法國的擴張依舊會在戈登的帶領下保持印度的優勢。
但,其實混到這個地位的人,哪個人不覺得自己很牛、很厲害,缺了自己地球就不轉了
杜普萊克斯只是在接受了詔書之后,簡短地與戈登進行了一些交流,就確定法國朝廷簡直是腦子抽了,找了個根本不了解印度、不了解現實、讀書讀傻了的人來接替自己。
這個繼任者,壓根兒不可能在印度獲得優勢。甚至用中國的那個紙上談兵的成語,都不配,這個人連紙上談兵的能力都沒有。
所以在這種現實下,杜普萊克斯不得不為自己離開印度之前做最后一件事。
杜鋒轉述的那番話,讓杜普萊克斯不得不在“印度征服者”和“忠誠的法蘭西人”這兩個身份之間,做出選擇。
印度征服者,意味著,要和印度人作戰、與英國人作戰、與荷蘭人作戰、與馬拉塔人作戰、與阿富汗人作戰、與中國人作戰、與葡萄牙人作戰。
盡在咫尺的錫蘭漢人和歸義軍,是他的潛在敵人,他不會引狼入室、驅虎吞狼。
忠誠的法蘭西人,意味著,他即便離開印度,也要為法蘭西的敵人留下一個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