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薛濤以其才情,以女流之身,做過正式官職的校書郎。李季蘭亦是一時詩豪。編排他們的人,若在唐時,恐怕連被這二女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聽到這,劉鈺也忍不住道:“這是先射箭再畫靶子?還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康不怠嘆了口氣,哎然一聲。
“所以到了宋之后,腐儒漸興,以至李易安最后欲要傳詩,卻只得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
“及至前朝即本朝……公子有所不知,對女子才德之事,又有一番爭論。”
“閩有人言:徒有才而無德,不足以稱才。如蔡文姬之詩、李易安之詞,失節再嫁,讀者無不齒冷。一旦失節,縱仙姿慧舌,妙技絕藝,亦不過名妓爾。”
“便說蔡文姬、李易安的詩詞,這么好,還不是讀起來的時候人人嘲笑她們失節再嫁?寡婦再嫁,那就和雞沒有任何區別了,哪怕文辭再美,那也就是名雞;沒有文辭再嫁,那就是普通雞。”
這話刺耳,劉鈺忍不住呸了一聲。
“蔡文姬的詩詞我讀的少,但李易安的詞我倒是讀過。我倒是沒覺得讀詩的時候還恥笑她再嫁,就是覺得……我若生在宋時,易安居士定是以為我是文盲,瞧不上我。”
“哈哈哈哈哈……”康不怠大笑之后,又嘆氣道:“是啊。然而可就真有人這么覺得。
“如今更有人做《女范捷錄》,以為:上古時候的妃子,三皇五帝的妃子,哪一個有文化?但也都是表率;而如今天下的***、蕩、婦,都是有文化的,是識文斷字導致了她們的蕩和淫。”
“當然,也有不少人對此反對,名揚天下為婦人張目者也有不少。又因為甲申年事,儒生剃發者多,是故多有贊頌女丈夫、女豪杰的詩文故事。是以如今江南,不但有真儒之爭,這婦人才德之爭也是如火如荼。”
“只是,勝負未可知。但一則前朝心學興起,以至思潮混亂,道德不興,如今物極必反月滿必虧,這禁錮之言又重新回潮;二則女子居于閨閣之內,才德之爭,在于其父兄,父兄只怕支持無才是德的更多一些。如今國朝又復八股、再興三綱五常,我看吶……”
劉鈺以為康不怠下一句會說這大順藥丸,然而康不怠雖狷狂卻也不作死,卻道:“我看吶,只怕也難說,國朝風氣會又復宋明。”
這個問題劉鈺是考慮過的,文藝復興帶來的舊道德解體、思想解禁,必然會迎來一次劇烈的觸底反彈。
但沒想到這德才之爭在江南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在大局上,劉鈺覺得康不怠和自己想的差不多:大順這條船,到了選擇方向、形成一朝風氣的關鍵時刻。
可能重回宋明,也可能走向漢唐,這種分歧,在各個方面都有所體現。
真儒之爭、道統之爭、復古與西學之爭、女子才德之爭,無一不是體現。
若沒有大的波瀾,一旦準噶爾事平定,這種爭端和分歧肯定會搏出一個勝利者,也就會決定今后的路。
看似八十年的思想混亂暫時停歇,實際上這只是最后決戰前的平靜。
沉思中,康不怠又道:“公子還記得你我初見時候,關于唐邊塞詩的那番話嗎?”
“嗯,記得。仲賢之言,醍醐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