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眼見他已經暈了,怕他覺得有什么不對,又補充道:“你莫要以為三十稅一很少,似不可能。然大順九億畝土地,以畝產一石去殼純糧算,以一石一兩銀子算,則依舊可以收稅三千萬兩。”
“這錢卻非天子所有,而是歸于戶政府,天下為公。一則養軍、二則護民。諸如修水利、建宮殿,亦不是征發民夫,而是給錢。民眾樂,每逢此事,必爭先恐后。”
把這個最可能憑數學找出漏洞的話堵上,實則句句都打在幕府特殊的分封制的傷口上。
寺子屋的師匠口干舌燥之際,他又聽劉鈺感嘆道:“我聽聞,日本的民眾極苦,公四民六,又有莊屋、組頭、百姓代從中克扣。各藩藩主,又窮奢極欲,甚至說農民像胡麻、越榨越出油,私下又征收重稅。”
“天朝曾有詩: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這不過是詩人感嘆以刺國政之言。如今看來,日本卻是真的。”
“享保十七年,饑荒至,我聞日本國民眾苦難,特送來番薯救荒之法。卻也聽聞,一些富戶趁機兼并土地,乃至于富者阡陌相連、貧者無立錐之地!”
“既入土佐,又見民眾面有菜色,自己種米卻不得食,只能啃蘿卜和地瓜。人非無情,人性本善,見此墮淚,豈非情通?圣天子遠在京城,亦有所耳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興教化于小邦,非為取其土,實為行仁義也。”
“又聞日本如今尚且子承父業,四民不通,又無科舉取士之途,庸碌之輩皆立朝堂,朽木為官,以一國為私產……”
狠狠地發表了一通感嘆,圍繞的全是仁義二字,正說在了這寺子屋師匠的心坎上。
劉鈺拱手道:“先生既學古儒,當知何謂仁義。難道我說的這些,不是仁義嗎?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子闊有萬里之土,又豈在乎日本尺寸之地?實是不忍民眾之苦,正要推翻暴虐,以興德政。”
“我不懂日文,還請借先生心中浩然之氣,做檄文一篇,以激萬民之志!”
正是熱血上頭的讀書人被劉鈺的理想國沖昏了頭腦,又被劉鈺最后的一句借他心中的浩然正氣一用,再想著自己因為長子繼承制而受到的不公待遇,當即潑墨,在劉鈺的引誘下,揮毫一篇。
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小人治國,災害并至;此蓋往圣之深誡于后世人君人臣者也。東照神君亦嘗謂:“憐恤鰥寡孤獨,是為仁政之本”。
然于此百年間,在上者日益驕逸,窮奢極侈。不顧道德仁義,以內室裙帶之緣,奔走鉆營,得膺重任;于是,專求一人一家之私肥,課領內百姓以重金。
享保大荒,民力已盡,餓殍不計其數,然搜刮不停。似此情況,自慕府以至于各藩,相習成風;終至于四海困窮,人人怨嗟。下民之怨,告訴無門,民怨沖天,乃有水決、冷夏、禾蟲,五谷不登,饑餓相成。是皆天之所以深誡于吾人者也。
然在上者仍多不察,小人奸邪之徒續掌政事,日惟以榨取金米為謀,惱恨天下。
彼輩富有田尸及新墾土地等,豐衣足食無所匱乏;而乃目睹天災天罰不知自撿,置平民乞食于不顧。際此民生艱難時節,彼輩依然錦衣玉食,游樂于優伶娼妓之間,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實同紂王長夜之宴也……
……各村于地頭村長處,本置有紀錄年貢租役之賬冊;毀賬之事雖然每多顧慮,但為拯救百姓之窮困,此項賬冊文件,應即全部燒毀之。
無田之人,或有田而不足供養父母妻子者,可使天下均田再分,三十而稅一,以興仁政。
今日之舉,既不同于本朝平將門、明智光秀、漢士劉裕、朱全忠之謀反叛逆;更非由于竊取天下國家之私欲。蓋惟在效法湯、武、漢高祖、明大祖吊民伐罪之誠心而已。起事初心,日月星辰當能明鑒。
今唐人遠渡,秋毫不犯,此誠王師,欲建王道之土,非有侵略之意,既以天朝為模,我國亦可復刻其政。
上有君,下有臣,臣皆才智之士,選拔而出,能者上而朽者下;上有天,下有地,地皆均分于民,民食己力,取糧三十之一而為公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