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不怠真的是見的多了,這種換湯不換藥的手段,不知道上演過多少次。
又笑著道:“昔年王荊公解《周禮》之義,便說‘周國事之財用、具取于息’。他說的是‘周’,可實際上卻是在說‘宋’,說他的‘青苗法’。”
“西洋人不喜歡托古改制,倒好像挺喜歡編一個‘理想國’的。但都一樣,看不見、摸不著。”
“托古、理想國,不過皮爾。天朝之傲,容不得一個外面的理想國,也就只能尋古之‘三代之治’了。”
“古儒、復古的、理學的、心學的,都是要‘復三代之治’。可走的路完全不同,這‘三代之治’和西洋人編出來的‘理想國’有什么區別?”
“這伏爾泰,借古喻今、借外喻內。口說中國,實欲法蘭西行立法憲而約君主之制度也。”
“天朝自有‘三代之治’。誰都知道三代之治好,諸子百家,道法儒墨,皆言上古之治。只是,天朝的問題,在于怎么走到那三代之治、大同之世。”
說罷,笑吟吟地看著劉鈺,小聲道:“我素知公子有變法之志。然有一句話,公子需得謹記。”
“仲賢請講。”
“天朝不能講化外之好,萬萬不能講。只可托古言志,萬不可學這伏爾泰,借外言內。天朝自有國情在此,此大忌也,不但無利,反而大害。除非天朝以至死而求生、外部壓迫事事勝于的地步,否則不可借化外之說而行變革之事。”
這一點劉鈺也琢磨過,聞言鄭重點頭道:“仲賢言之有理。但托古改制亦大忌也。我本欲求諸先生,奈何先生也難成一家之言。”
康不怠苦笑道:“公子,非是我不作為,實在是……實在是若以托古,則這一家之言,可道、可法、可墨,唯獨找不到儒之路。這里不是倭國,就倭國打著儒家之名而言刑名法墨之事,在這里一眼就能分得出。”
劉鈺也是苦笑道:“這么難嗎?”
“不是難。而是法、墨、黃老之言,如今只留只言片語,言不過數萬。借題發揮、斷章取義,自是容易編造。一如公子言法蘭西國之重農學派,只一句‘道法自然’,我雖不才,也能編按公子的意思,造出一整套體系。”
“再比如公子給倭國用的絕戶計,天道損有余而補不足,這一句話借題發揮,就能搞出公子所要的絕戶之法。”
“可儒家義已成型,千言萬語,實在不好借題發揮、斷章取義。如今本朝破而不立,誰都想當正統,那么必然誰的話都要被挑毛病,以儒家之義挑,總能挑出來。”
康不怠想了一下,給劉鈺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
“譬如本朝之永嘉永康學派,講功利。墨家遺經,亦講功利。但,同樣是功利,究其內核,一眼可知儒、墨。倭人儒生都分的清楚,本朝卻怎么可能分不清楚?”
“王荊公那一套,誰都知道乃管仲法家之術。可公子也要明白,是王荊公成了宰執,而定荊公新學;卻不是因為荊公新學,儒生皆服,而成宰執。”
“他都成宰執了,他說他那是源于《周禮》、《詩經》、《尚書》的儒家大義,誰能說不是?畢竟,有三舍取士之法配合,使一思想,不認的當不了官。”
“但自明以來,與宋已然不同。宋之宰相,或可定天下之大義。但如今本朝,除非皇帝說:大義就是如此,不這么解的不能當官。否則,實難。”
說到這,他用極其微小的聲音問劉鈺道:“公子可認可那法蘭西人伏爾泰之義?”
劉鈺沒有回答,康不怠又小聲道:“除非皇帝說,義即如此,所以皇帝之權必要至高無上才能君言即法;而皇帝若君言即法,又怎么可能立憲而約君?此悖論爾。”
“吾素聞法蘭西國,自其王路易十四始,集權之政頗類本朝。伏爾泰之義,斷不可行。以吾觀之,其言大行于歐羅巴,乃至瑞典亦知,足見民心之所向。其義若欲成,必先大亂。”
“公子可細觀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這話可謂是頗有遠見,若別人聽了,定然點頭稱是,以為然。
可劉鈺聽來,卻是哭笑不得。
心道,我……我特么已經看過一遍了。問題是法國那條件,以大順現在正值王朝巔峰期的架勢,完全沒法復制啊,啥也學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