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天拿著《大順律》,或是國朝典章,便說本朝賦稅之輕,直追漢初休養生息之時。這難道不是只有書呆子才能說出的話嗎?諸位大人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
“民間加派、火耗、徭役、力銀,不是國稅,不以稅為名,所以就不是稅了嗎?明日我將馬改名成牛,便不是馬了嗎?”
“黃淮兩岸的數百萬百姓,竟連人都不算了嗎?他們的利害,難道不要考慮進去嗎?”
“若不只算國稅,因為國稅根本不夠用。若把加派,徭役等全都算成稅,一年國家需稅一億兩不止。說好了一條鞭、募役,可真正做了嗎?征發百姓,算不算錢?”
“這一億兩,其中只有少部分加在士紳頭上,剩下的便全落在了百姓頭頂。”
“如今朝廷又將人頭稅攤入土地,更是把天下賦稅,全壓在了自耕農身上。如此,用不了多久,兼并之大害,就要毀了江山社稷!”
“茲事體大,不宜激進。可先解決漕運的幾千萬石糧食的損耗,給黃淮兩岸的百姓減輕負擔,難道不行嗎?”
黃河濤濤,不能掩其言之正聲。
皇帝聞言,忍不住蹙了蹙眉。
他倒是聽出來這官員的拳拳忠義之心,但問題是這話這種場合說,不太好。
道理誰都懂,但做事不一定非要憑誰有道理就聽誰的。這事到此為止,就不該繼續往國家財政政策上引了。
這話,在天佑殿說說行,和劉鈺等人私下里討論的時候說說行,甚至皇帝剛才也可以象征性地說說鴕鳥心態、掩耳盜鈴等等。
可當著百官的面,把這話說的這么明白,這不是逼著皇帝表態嗎?
這事急不來,可以先敲打敲打這些官員,慢慢來,慢慢改,最起碼南洋和西洋貿易的錢到位了,有錢了,才能大刀闊斧的干。
現在逼著皇帝表態,是沒有用的。
沒那么多錢,而且話都說的這么激烈了,皇帝不答應,這不就是說皇帝不把黃淮兩岸的數百萬百姓不當人嗎?
答應,漕運的米,不是問題。問題是運河兩岸這么多人,這么多官員,這么多指著漕運吃飯的漕工,還有飯店、車馬店、商業、旅館、販夫走卒種種,這些人怎么安置?
清口如今大幾十萬的人口,要是漕運廢掉,這地方最多也就七八萬人的城市。歐羅巴繁華的阿姆斯特丹,才幾個人?一個清口,趕上三四個阿姆斯特丹的人口。
這些都要考慮,而這些就需要錢,才能去解決。
而且,就算不考慮這些,只考慮治水。好嘛,這些水利技術官員,幾年前江蘇節度使上書的時候就開始琢磨了,真要答應了,啪的一下計劃書拍出來,要錢。
現在給得起嗎?
掏不出錢來,到時候不是叫反對改漕運的百官看笑話?
正郁悶間,就聽著遠處傳來一聲加急傳報的聲音,幾匹驛馬朝這邊狂奔,手里舉著小旗的信使遙遙可見。
不少官員大吃一驚,心道莫不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難道……難道監國的太子……
倒是皇帝一臉淡然,自己既是敢南巡,要是南巡途中,禍起蕭墻或者沙丘之亂,那簡直就可笑了。
看這緊急的傳報,要么就是西北出事了?要么就是朝鮮或者日本出什么事了?或者雪山?或者西南土司?
只要京城無事,這些便都是小事。
命一上將,且領一萬新軍線列,便都蹉踏了。
不多時,信使到了跟前,奏道:“陛下,有齊國公在歐羅巴所來急奏。信使等不得季風,故從羅剎國返。”
皇帝內心一動,不知是喜是憂。
急忙展開一看,內心大定,暗叫一聲好,心道明年便可多有三五百萬兩的香料錢可花了!當真解燃眉之急!
內心雖喜,面上卻不動聲色,為示這都是西夷外事,非眼前所討論的數百萬百姓的大事可比,很隨意地將信件遞到了劉鈺手里,隨口道:“此等西夷小事,照例不走六政府天佑殿,外交部齊國公又不在,興國公且先拿個章程。”
然后,自己擺出一副憂慮數百萬百姓的神色,似乎根本不在意剛才的消息。相對于西洋諸夷之事,還是自家百姓更重要……至少,得看上去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