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劉鈺說了一個在東印度公司看來非常可怕的場景,那就是伴隨著各國的技術進步,使得各國的商品價格在扣除了關稅和運費之后,趨于相似。
對一家英國的貿易公司來說,英國貨比中國貨便宜也好、英國貨比中國貨貴也罷,都是可以接受的。
東印度公司可以接受曼徹斯特的棉布,比松江府的棉布便宜也更好,打的松江府的織工一個個餓死在家里。
也能接受松江府的棉布比曼徹斯特的棉布更好,打的曼徹斯特的織工一個個去北美種植園當契約奴。
唯獨不能接受松江府的棉布和曼徹斯特的棉布,彼此價格在互相的八成左右。
在國際貿易的資金動輒以一年季風為周期的時代下,按照英國的利息水平,八成左右其實就沒啥賺頭了。
這種情況是否有可能出現呢?
法扎克萊雖然內心對劉鈺的每句話都很警覺,擔心劉鈺又在詐他,搞各式各樣的欺騙。
然而劉鈺說的這些話,都是正確的實話。
沒有謊言,沒有詐術,順著這個思路去思考,的的確確就能得出和劉鈺一樣的結論——只要腦子正常。
劉鈺在制造焦慮。
只是制造焦慮的他,本身并不焦慮。
卻用一種道理上必然焦慮情緒,把焦慮傳遞給別人。
法扎克萊站在公司股東的身份角度,很容易就接受了這種焦慮,不得不去考慮公司的未來。
在大順下南洋這件事之前,各國東印度公司不會產生過多的焦慮。可以互相對抗、可以互相使詐。
但從未有人想過,一個偌大的、資產上億的、延續百余年的、在金融市場可以影響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巨型公司……能在一夜之間破產、倒閉、一無所有。
至少,在大順下南洋之前,人們會想荷蘭東印度公司可能欠債、可能某年不能兌付足夠的股息、可能會出這樣或者那樣的財政問題、可能會出現董事會的內斗。
卻從未有人想過,曾經那個跺跺腳歐洲貿易都要抖三抖的巨型公司,在短短半年之內成為了歷史的一部分。
直到這一刻,歐洲很多商人才恍然大悟:
原來,荷蘭東印度公司給人們帶來的這種穩固的感覺,只因為不遠處的那頭巨龍,之前一直睡著了。
當巨龍沉睡的時候,并且拿刀子戳兩刀都不醒、只是扭扭身子的情況下,人們分析問題的時候就會潛意識地覺得這東西死了,就是個背景板。
就像所有人考慮問題的時候,都不會去考慮太陽萬一熄滅,我這件事還不能做成一樣。在太陽從未熄滅過、幾千年來每一個明天都會照常升起的常態,讓太陽的存在成為了某種背景板。
之前的天朝也是一樣。
對各種各樣的東印度公司的各種市場信心,也是源于天朝只是個背景板的前提。否則,沒有人會對荷蘭東印度公司有信心:這么大的利潤,旁邊就是一個上億人口的大國,正常情況下怎么會有金融信心?怎么會募集到足夠的股票?怎么能發行債券還有人買?
二十年前,這頭巨龍忽然一下子醒了。于是,瑞典東印度公司不得不容納半數的中國股份、荷蘭東印度公司一夜之間崩潰。
這種焦慮從中瑞合作開始,到荷蘭東印度公司一夜崩潰達到頂峰。而焦慮的背后,就是不能再把天朝沉睡當成太陽照常升起一樣的常態。
這就好比,假設歐洲人現在于大順周邊發現了巨型的、堪比波托西的金銀礦。這時候,開礦的說發財了,要在歐洲募股。如果天朝是醒的、并且歐洲人的思維認可了天朝是醒的,那么這個礦要是能募股到一個銀幣,便可以自信地說這一個銀幣絕對是托。
之前歐洲投資界對荷蘭英國等東印度公司的市場信心、投資信心,只能證明一件悲哀的事實。
從他們來到東南亞的那一天、并且香料最高得到過1400%利潤的時候仍舊獲得了大量投資的那一刻,整個歐洲都在潛意識里認為,天朝是死的、睡著了的,并且將此作為常態且認為不可能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