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個小冊子上,寫著荷蘭人拿到了丁香壟斷之后,懼怕英國人覬覦,主動降價一件事,更讓徐亨漸漸明白,國家對他們這些大商人的意義。
其實劉鈺一直瞧不上這些海商,覺得他們都是潛在的買辦階層。他心里始終帶著偏見。
一旦外國貨能夠在國內賺錢的時候,這些人一定是最先當走私販子、買辦、給外國人帶路的。
不只是他們如此,英國東印度公司不也一樣嗎?逼的英國紡織業多年面臨著印度和中國棉布的打壓,甚至造就了一波大失業。
荷蘭商人,生生逼死了本國的工業,最終毀滅了荷蘭,拍拍屁股去倫敦了。
然而,現實又是如此的諷刺。
在大順,最先覺醒了帝國擴張式愛國主義的,既不是手工業者,也不是小市民,更不是工業資本,而是這群劉鈺眼里的潛在買辦階層。
大順極為特殊的入超貿易地位,極為發達的手工業,極為特色的壟斷產品,使得這群人走向了一條與英國東印度公司、荷蘭東印度公司都不同的路。
英國東印度公司賺得是本國的錢,賣的是印度和中國的貨。
而大順的這些海商,欲當“買辦”而無機會,他們甚至找不到幾種商品,能夠賺本國的錢。
即便能賺的,如西洋參、貂皮,那也是本國真的沒有替代品,絲毫不與本國的手工業沖突。
歐洲的擴張式愛國主義覺醒,最早的參與者,是小市民、行會手工業者、工業資本,甚至貴族。因為他們面臨著鄰國的巨大競爭,包括貴族種的糧食,養的羊,都要和他國競爭。
而大順,先覺醒的,卻是這些被劉鈺視作買辦后備軍的海商集團。
因為……英國的貴族,要面臨普魯士貴族、法國貴族、波蘭貴族的羊毛、糧食競爭。英國東印度公司,卻要面對本國工業資本、羊毛紡織業的競爭。
然而,大順海商,要面臨的,則是英國東印度公司、英國航海條例、丹麥亞洲公司的競爭。他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能引發他們和本國手工業、工業競爭的外來商品。
他們是大順最早直面這種國際競爭的,也是最早切身感受到這種競爭的。
春江水暖鴨先知。
而反倒是本該是愛國主力的工業資本、手工業,卻依舊沒有感受過這種競爭。
對他們來說,是英國東印度公司買他們的貨,還是大順西洋公司買他們的貨,并無區別。
甚至茶商們最懷念的日子,反倒恰就是跑南洋的海商們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奧斯坦德公司挑戰荷英茶葉壟斷事件,以及巴達維亞扣茶船事件,是在同一年。也是那一年之后荷蘭東印度公司正式開始了直航貿易——而那一年,茶葉生產者賺的盆滿缽滿。
士紳們最懷念的日子,恰恰是大順沒有全面下南洋的日子,因為那時候的米價能讓他們的租子更值錢。
這種近乎魔幻的階層覺醒順序,甚至是魔幻到家的買辦后備軍成為了最先覺醒擴張式愛國主義的,也算是一種時代的幽默吧。
一群買辦后備軍,被本國勤勞的百姓、兩千年積累的強勢手工業,愣生生逼成了最先覺醒了愛國擴張主義的一群人。
劉鈺給他們的評價,一點都沒錯。一旦外國貨反壓了本國貨,這些人就會使最先帶路來毀滅本國工業的一群人。
荷蘭人證明過了、英國人證明過了,甚至于另一個時空鴉片百年的歷史也證明過了。
不過劉鈺倒是很善于把握,覺得這些買辦后備軍歷史上對國內能有多狠,如今情況特殊,對國外就會有多激進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