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商人頭領進去后,劉鈺先說了一些許多年前收復西域的舊事,又問那時候幫著置辦軍需轉運后勤的老爺子身體如何云云。
說完這些客套話,劉鈺便道“如今北方戰事已定,西域已復、羅剎束手。倒是這幾年西南不太安穩。”
“朝廷也記著當初收復西域時候,你們轉運軍需的功勞。這西京又是本朝的龍興之地,非比別處。”
“你們興于前朝開中法,歷經數百年,沉沉浮浮,可琢磨出什么來了比跟我說什么耕讀傳家啊,你們要是真懂耕讀傳家,也不至于在江南被人攆回陜西。”
這商人也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國公所言極是。家里祖上,發跡于前朝洪武年間。那時候剛行邊法,家祖承包了天保府軍營1000兵、400馬的后勤糧秣,換了鹽引。日后開枝散葉,一支兩淮、一支回了西京。”
“原本、陜、晉不分家。甲申劇變之后,陜晉分家,投明投暗。圣朝興起,日后征北犁庭,終究晉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終又興起。我等西商則要等到圣朝復西域、征青海,方才醒轉過來。”
“這便是小人這些年琢磨出來的東西。”
這話里面,聽著好像有點抱怨,但其實并沒有抱怨。
只是感嘆做買賣啊,不但要靠自己的奮斗,還要考慮歷史的進程。
甲申年的時候,陜商和晉商之間其實是各自下注了的。
現在陜商贏了,但隨后的歷史進程,注定了被清洗后的晉商集團死而不僵死灰復燃,因為大順開國很長一段時間的軍事行動,都是遼東、漠南蒙古,根本沒心思去管西北。而那里,畢竟離著山西更近。
陜西商人下注下贏了,可得到的好處還真不是很大。直到大順向西北用兵,收復青海、西域的時候,陜西商人才迎來的春天。
原本歷史上,這些陜西商人也非常有意思。
他們被徽商擊敗離開兩淮入川之后,在四川的陜西會館上,寫了這么一副情懷滿滿的對聯。
欽崇歷有唐有宋有元有明其心實唯知有漢
徽號或為侯為王為君為帝當日只不愧為臣
當然,這肯定是掛在關老爺廟的,但其實到底在說什么,一目了然。
但之后伴隨著川鹽入黔、西北用兵、川西平叛等一系列政策,他們的心態也就發生了變化,早忘了那副對聯的初衷本意。
而這個時空,因為大順開國的過程,和后續的諸多用兵,使得眼前這位從前朝洪武年家族就開始臣服興衰的商賈,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和劉鈺感嘆的那番話。
徽商也好、晉商也罷、亦或陜西商賈,其實其發達都不過是朝廷的買辦。
朝廷的政策,直接決定了財團的興衰。
朝廷北上犁庭定都京城,于是當初站錯隊了的晉商就可以死灰復燃。
朝廷收復西域,在兩淮節節敗退的陜商就能再度興旺。
朝廷走向大洋,于是短短二十年間崛起了一個新的松江府資本集團。
朝廷伐日本建海軍廢運河,于是從明中期開始興盛的閩粵貿易中心,直接向北轉移到了長江口,不懂轉型的舊買辦商人直接崩了,一切不過一紙簡單的諭各國商船遷松江令。
風口,只有敏銳地抓住風口,才是商業家族興旺的根本。
只是,不出茅廬而知三分天下的人,哪里存在呢
明白了這個道理,幾乎等于啥也沒明白。
但劉鈺卻對這個說法,頗為贊許,夸道“你算是真的當明白大順的商人了。”
“能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啊,終究太少。都以為靠自己無雙的本事,實則不過是歷史車輪的邊角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