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床榻一側,寧衡看著她,身上沒有裹住的血口子在慢慢地愈合,可是發梢上、臉頰上還有破了的衣衫上都沾著泥土,約莫是滾到了花壇里,小丫頭渾身都臟兮兮,臉上的傷口小了些,她笑得燦爛,似乎這些傷痕都是她的英雄功勛。
“你的父母沒有問過?”回過神,他微微蹙眉。
“沒有,妖怪從小便要學會靠自己一人去謀生,如果受了重傷久久沒有康復,父母會責備的。”
“你活了這么久,從未被他人發現過妖身?”
“發現過啊。”她提溜轉著眼珠子,認真回憶起來,“父母去世后,我被捉妖道士抓住過,為了防止我逃跑,他用匕首割我的手臂和雙腿,在傷口上撒入劇毒,讓我難以自愈,只能被毒素反復折磨。可是那個道士卻在回去的途中被山賊打死了。我也就趁機逃了出來,躲入山林中,此后的一百年,和人類一樣依山傍水的生活,自給自足,不再踏入人世間一步。”
“后來怎么出來了?”他淡淡問道。
而十六夜沒有立馬回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目光黯然,深深看著前方發呆。他就著床邊的椅子坐下,“不想說可以不說。”
話落,眼前的小丫頭回過神來,先是驚訝地望著他,繼而笑笑,“后來啊……有個長得好看的小先生在山林間迷了路,我便送他下山去。途中遇到野獸襲擊,我替他擋下了野獸的撕咬,躲在山洞里時,他發現我的傷口可以自己愈合,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們說好,要替我保密的。”
“他沒有遵守諾言?”
十六夜垂眸,嘴角卻仍是保留著淺淺的笑意,“他……遵守過。可是我太弱了……小先生給我帶來有趣的畫本,給我帶來更多的種子可以吃到更多的食物,可是我變不出他想要的金子,我只能給他講各種各樣的人的夢……”
“缺錢?”
“嗯,小先生的母親病了,需要很多很多錢,可是我連一個銅板都變不出來。然后……他就把山中有妖怪的消息賣給了官府,當年若是除妖有功,可賞銀百兩呢。”她笑盈盈地說,好像這不是她的故事,而是別人的傷疤,驀地撕扯開,不痛不癢。
“為了逼我現身,朝廷放火燒山,整整五百人的官兵啊,追了我三天三夜……”她嘆了口氣,“人類真的很討厭妖怪呢……”
寧衡一直覺得她腦子昏,拎不清。本以為她是什么都不懂才會將享樂視為自己的生命之道,現在反而是深思起來,究竟怎樣的路,才算是真正正確的方向?
倏爾想到了鬼怪先生的話本,另辟蹊徑,別出心裁。可是仍被父親責罵為蠱惑人心的低俗本子,似乎自古以來,人類都是站在正義光明的一方,所有與人類為異的族群,都是惡徒,都是邪靈。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抓到了啊,我還以為會是跟凡人一樣,頂天也是掉腦袋的事。”十六夜聳聳肩,“卻不料,凡人居然自己建造了地下斗獸場,里面關的都是各種身形的巨大野獸和身受重傷難以痊愈而且法力受限的妖怪,我長那么大,第一次見到如此可怕的情形,妖怪與野獸搏擊,凡人在場邊圍觀下注哈哈哈……想來也是好笑。”
寧衡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神情,后者一面笑著,一面用手指攪著他的衣角,將那布料慢慢卷起,然后驟然松開,再卷起,又松開,如此反復著,話說得輕飄飄的,“平常總聽人說妖怪可怕,野獸兇惡,結果我們都被關在牢籠中,套著枷鎖,穿著囚服,像是站在漂亮的戲臺上,在外高呼叫好的,都是人類。我們就是為人類提供表演,可供觀賞的。”
話落,寧衡沒有作聲,僅是安靜地等著她繼續講。
“我本來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可是后來,有一個大妖怪,他是戰損時候被抓來的,看起來文文弱弱,但人家可以化成真身,巨大可怖。他一直不起眼地悄悄養傷,正逢我出戰的那日,他痊愈了,掙破牢籠,放出了所有的野獸妖怪,那場比賽圍觀的人類,無一幸存。”
似乎怕冒犯了寧衡,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對上那人的目光,平靜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