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又插言道:“皇兒,你不知這和尚修行的深!紫柏跟我講過,憨山二十八歲上時已經到了,這個,到了——”專業術語卻說不上來。
憨山忙接過話題道:“回太后的話,《華嚴經》上說是“海印發光三昧”。如人在海上,海天一片,心念皆空,身處清涼光明世界。”
見朱翊鈞微微點頭。憨山又對李太后道:“再說與太后知道,雖修行時經行此境,卻不可被他昧卻本有。不過一個心空無念,沒什么了不得,切不可貪戀而執著于此,舍本逐末。”
李太后歡喜贊嘆,點頭受教。陳太后目光呆滯,第一次覺得自己居然在文化水平方面比李太后差好多。朱翊鈞本來對這佛經佛理沒什么興趣,卻被憨山風采所折,露出好奇之色。
憨山見了朱翊鈞表情,心中激動的如同打鼓一般,臉上卻一點兒不顯,說完這句話后,再一次寶相莊嚴,保持住位格。
朱翊鈞沉吟一下,方道:“聽母后說,你為報父母生恩,刺血抄經,卻是難得。”
憨山忙躬身合十道:“皇上因太后染恙,以幼沖之齡刺血抄經,天下萬民沒有不為皇上孝心感念流涕的。貧僧不過仰慕皇上孝行于萬一,可當不得皇上之贊。”
朱翊鈞嗯了一聲,笑著問這和尚道:“那你以為,出家人除了要報父母深恩,還有什么恩要報嗎?”
憨山聽了,略一思索,躬身回奏道:“回皇上的話。貧僧以為還有皇上和家國社稷的庇佑之恩要報。”朱翊鈞一聽他這話,就知道這是一個有道行的。
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還有嗎?”
憨山道:“還有師傅傳道之恩;眾生護佑之恩。這些恩,都是方外之人需日夜在心,時刻記著上報的。”
“那如何報答呢?”
“因三界中一切眾生所受之苦,發菩提心,行慈悲事,為菩薩行,就是上報皇上、父母、老師和眾生的大恩。”
“那打坐、參禪、修行諸般種種,可稱慈悲事、菩薩行否?”
憨山雖然見皇帝越問越深,但他都是打機鋒慣了的,除了因為皇帝的身份說話要小心些以外,這種問題根本難不倒他:“回皇上的話,修行諸般種種,不過是磨刀不誤砍柴工耳。”
滿以為這是一句很完美的回答。按照禪宗打機鋒的慣例,這一句足以讓對手思考半天。沒想到這皇帝卻不講武德,竟然窮根究底起來了:“那憨山師傅認為,行慈悲事,為菩薩行是本,而修行證道是末嘍?”
憨山開始以為皇帝不過隨意問問,此際見皇帝圖窮匕見,竟是和他深入辯起佛理了,不由得將自己的斗志都燃起來了。
這辯論一道,卻不能跟著對手思路走。憨山雙手合十,先宣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皇上一語,指著本心慧根問到了根源了。”嗯,先拍一下,免得辯論激惱了腦袋不保。
“這知恩、報恩本就是修行,菩提心發出來,不僅做事、行走、坐臥,就算是睡覺也都是修行,哪有什么本末之別?”
見皇帝靜聽思索,他又說道:“皇上,人除非得了正果,否則在此界本就一身。縱有前世因果,看不到時,也還是此一身;眾生不管在方外、世間,這四種恩卻都是報不盡的,只能盡此一身去修行報恩了,才能在往生時無憾了,而無憾才有極樂也。——這是貧僧的一點淺淺的見識。”
見皇帝臉上笑容越發多了,憨山快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又補充道:“若方外之人記掛著自己能修得什么,這本就是執著;若勇猛精進的時候只論境界,那甚至是邪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