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險峻,懸崖驚悚,行走艱難,稍不小心便有性命之危。”雁隊正搖搖頭,拍拍身下劇烈喘氣的駿馬,“連日奔逃,連番廝殺,它們太累了,兄弟們也精疲力竭,這種情形下我們倉促進山,行走必定緩慢,一旦難以為繼,讓突厥人追上,后果不堪設想,恐有全軍覆沒之禍。”
說到這里,雁隊正意味深長地看了安先生一眼,繼續說道,“安先生身負重任,不能有絲毫差錯。行前李郡丞曾有交代,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安先生安全送抵原陽,也就是說,某和兄弟們可以死,但安先生必須活著,所以……”雁隊正的眼里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殺氣,“安先生稍安勿躁,抓緊時間休息。”
安先生的心頭掠過一絲陰霾,本想反駁,但眼角余光看到雁隊正的四個部屬下馬后便一頭栽倒在地,似乎連坐起來的力量都沒有,而那個看上去異常彪悍的短發奴隸也是跪倒在地,手腳并用地爬向馱載著輜重的黑馬,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給大家準備食物。顯然這不是佯裝,而是真的累了。旋即又想到這一路行來,兩千余里,長途跋涉,而突厥人從磧口開始圍追堵截,每日數番廝殺,自己兩個扈從和雁隊正的八個部下都先后戰死,由此可知戰斗之激烈,行程之艱難。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陰山北麓,到了武川舊墟,距離家門口不過百余里了,繃緊的心弦突然松弛下來也在情理之中,再想榨干體內最后一絲力量一鼓作氣飛馳白道卻是千難萬難了。
“稍作休息便上山。”安先生妥協了,但內心煩躁不安,語氣亦是不善,“若給突厥人追上,功虧一簣,給中土帶來彌天大禍,我們萬死難贖其罪!”
雁隊正暗自冷笑,覺得這位神秘的栗特人故弄玄虛,說話不著邊際,夸大其辭,但此刻他亦是疲憊不堪,無心理睬,于是揮揮馬鞭,沖著倒在地上的部屬們大聲叫道,“起來!起來!都起來!喘口氣,吃點干糧,喝口水,稍事休息后立即上路,切莫誤了大事!”又轉頭沖著短發奴隸厲聲喝道,“奴兒,給所有馬兒上豆餅,誤了便砍了你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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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陽光穿透云彩普照大地,早春寒風在陽光沐浴下如飲甘醇,悄然滋生絲絲暖意。這絲絲暖意隨著溫潤纖手撫遍群山遍野,漸漸衍生出無窮生機。蕓蕓眾生浸潤其中,枯敗衰微的靈魂得以重生,天地因此盎然,萬物盡皆歡悅。
安先生聞到了陽光的味道,清新、芬芳、慵懶,讓人迷醉。迷醉?不對,身陷困境,豈能迷醉?安先生掙扎醒來,霍然睜大雙眼,慌張之中看到一個鼓漲的牛皮水囊,再抬頭,看到一個彪形大漢,一個將近七尺高的彪形大漢。這個大漢有一張毫無表情的冷漠臉龐,從安先生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如此,哪怕經歷了十幾天的血腥廝殺,經歷了生死線上的瘋狂掙扎,他依舊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這讓安先生十分好奇,一個漠視生死的人,豈是一個普通奴隸?
安先生從他手上接過水囊,看著他步履沉重地轉身離開,對他的好奇愈發強盛。
這時雁隊正大步走來,沖著安先生大聲說道,“先生吃飽了再睡,不在乎這一點時間。”
安先生不以為然地點點頭,“剛剛打了個盹,現在好多了。”接著他主動問道,“你那個家奴好生厲害,一路殺來,梟首十幾級。家奴的軍功也就是你的軍功,憑這些軍功,你回去后升職做個旅帥綽綽有余。只是某非常好奇,這幾年北疆戰事不斷,你這個家奴理應幫你積攢了不少軍功,為何你至今還只是個隊正?”
隊正是軍中最低級的軍官。本朝衛府軍制,十人為火,火長不算軍官;五十人為隊,隊有隊正;百人為旅,旅有旅帥;兩百人為團,團有校尉;團上面是鷹揚府,官至鷹揚府長官鷹揚郎將,才算是魚躍龍門踏入中級軍官的門檻。
安先生這話問得很直接,容易讓對方尷尬,但雁隊正仿若不聞,既不難堪,亦不回答,一屁股坐到地上,懶洋洋地靠在一堵斷墻上,先是很舒服地吁了口氣,然后拿起水囊喝了點水,又不緊不慢地從懷里掏出一塊麥餅啃了幾口,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他是我路上撿的。”
這個出人意料的答案讓好奇的安先生目瞪口呆,難以置信,“撿的?還有這等匪夷所思之事?隨便在路上就能撿個如狼似虎的家奴?”
雁隊正指指腳下,“就在這里撿的,就在這片武川廢墟上。”
說完他看了看安先生吃驚的表情,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笑容,“二十多天前,某和兄弟們由此經過,看到他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某一時心軟,便把他救了,打算等他脫離危險后,順手仍在大漠某個角落里任其自生自滅,哪料他傷勢恢復極快,一天一夜就站了起來,第三天便行走自如。沒辦法,某擔心放了他暴露行蹤,只好帶著他一起走,結果就成了某的家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