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揚雄病篤的消息,最先趕到的是桓譚。
五威司命府的人見揚雄是真病,陸續撤走。王隆六神無主,而侯芭則告訴桓譚:“夫子昨夜睡下后便身體大壞,早晨竟起不了榻,如今一會昏睡一會蘇醒,他自覺不妙,只告訴吾等,一定要等到桓君山和伯魚到。”
桓譚也來不及問何以至此,其實他們心里早有準備,揚雄七十二歲了,已是罕見的高壽,近半年來身體又時好時壞,棺槨都備好了。
雖然心里有所準備,但等桓譚步入揚雄病榻之前,看到老友虛弱的模樣時,仍然為之動容。
世人皆輕賤揚雄,劉歆倒是敬他學問,但當屬桓譚對揚雄評價最高,稱之為“絕倫”!
兩人年紀差了二十多歲,卻不妨礙桓譚與揚雄交游多年,頗為了解對方。
“子云還記得么?”
桓譚來到榻前,與揚雄說起話來。
“當初子云篤信蓋天說,直到你我共同入朝奏事,坐在白虎殿廊屋下等待召見,我指著日光與你辯論,你理屈詞窮,于是便改信了渾天說。”
揚雄反過來擁護渾天說后,狠下功夫刻苦研究,甚至拿出寥寥無幾的俸祿,和桓譚一起出資,請教黃門老渾工,效法落下閎制造渾天儀,如今它仍擺在桓譚家里。
“而后,吾等又一同針對朝中天官們,你寫了《難蓋天八事》,洋洋灑灑,將那些固守過時天論的老朽駁得無言以對!渾天說遂大興。”
說到這桓譚心里一陣難過襲來,只嘆息道:“其實能理解子云之人有不少,稱你為‘西道孔子’,但亦有無知之輩編排子云。”
“還記得張竦么?前兩天他見了我,還說什么‘揚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貧如此?’”
“你猜猜我如何回答?”
揚雄沒有力氣說話,桓譚便自問自答,拊掌笑道:“我反駁他,仲尼難道就不曾貧賤么?仲尼能說只是魯國的孔子么?他也是齊國的孔子,楚國的孔子,天下的孔子!“
“所以子云不止是西道孔子,亦是東道孔子!此生蹈圣賢之跡,可謂無憾了。”
這番話讓揚雄清醒了些,效仿圣賢著書立說,是他畢生夙愿啊,至少還有一個人,是認可他的,只笑道:“君山知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揚雄招手讓桓譚湊近,用微弱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
“君山,但有一人,你卻看錯了!”
……
天蒙蒙亮,宵禁剛剛解除,第五倫就大步沖入常安,因為街上不準跑馬。
等他踏進庭院中時,還是來遲一步,揚雄已至彌留之際,口不能言,精神越發不好。
第五倫來到他身邊,輕聲喚道:“夫子!弟子來了!”
但揚雄卻沒有任何回應。
院子里,揚雄的故日朋友都已抵達,從心懷歉意覺得是自己牽連了揚雄的故大司馬嚴尤,到滿腹心事的國師公劉歆。
還有城門校尉梁讓,他正與侯芭商量著揚雄的后事要怎么籌辦,事已至此,是時候接受現實了。
第五倫心存狐疑,他上次離開時揚雄還挺精神,為何這么快就身體大壞?
遂拉著哭哭啼啼的王隆追問,聽他說及五威司命陳崇上門脅迫揚雄,要為朝廷寫歌頌北征的辭賦時,第五倫怒火中燒。
又是你!
但他還是壓住了,只問道:“夫子還清醒時,可留下什么話?”
王隆看向籠著袖子在院子一角怔怔發呆的桓譚,從今天早上起,揚雄大多數時候就昏沉不清,唯一的幾句話,還是對桓譚說的。
桓譚也看到了第五倫,朝他招手,二人走到庭院無人的一角,素來對第五倫不甚喜歡的桓譚,今日難得與他說這么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