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無肉糜,然皆食黃粥,飽暖終日,咸頌陛下之仁也!”
……
外頭的情形究竟如何,若是王莽有心,若是王莽決定不再自我欺騙,只需在不知會官吏們的情況下,忽然起駕出宮,親自走在泥土中、里巷內,一看便知真假。
王之蔽甚矣,這些情形他看不到聽不見,但近日奉第五倫之命,多次在常安附近熟悉路線的張魚、朱弟卻看得一清二楚。
這二人當年是第五倫在家族的小煤窯附近撿到的孤兒,或是被父母拋棄,或在涇水鬧災時離散,如今都長成了弱冠少年。
張魚曬得黑似炭頭,他常年跟著第五倫在外跑,去過新秦中,到過魏地,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卻見識廣博,且開得一手好車,為人機敏。
而朱弟則略白些,他年紀稍小,這些年被留在臨渠鄉,安插在義學里,和一群第一到第八的孩子一起上學,是為數不多的外姓人,卻也最為刻苦好學。在學了數術后,朱弟常協助第四咸算賬,往來臨渠鄉與常安,對本地十分熟悉。
二人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仍以兄弟相稱。
數日往來后,他們見得最多的,便是百姓們饑餓的面孔。
渭橋以北是一個又一個雜亂的難民營,扎根在里閭和農田間,猶如大地上開滿了污穢的花。
自然的暴君,去年數次搖撼關東百姓的生命線,旱災渴死了他們的麥子,蝗蟲吃了他們的粟米,冰雹打死了他們的豆子,最后的希望又隨著一棵棵垂斃的秋苗枯焦,把他們趕上死亡的路途,只能一頭扎入關內。雖然函谷關攔在大道上,但可以翻越山嶺走鳥道,縱然不慎失足摔死,也比在故鄉活活餓死強。
這群人被安置在渭水、涇水之間的土地上,其中的青壯,已經加入了王邑、第五倫的軍隊,只希望討一口飯吃。
但老弱婦孺,則被留在這茍延殘喘。
雖然渭水三橋有射聲營看管,但還是有不少人泅水,流落到渭南,晃蕩在常安附近。
有力氣的做了群盜打家劫舍,使得商旅都得全副武裝趕路。
沒氣力的,就成了乞丐。張魚、朱弟押送煤車行在道上,常常會突然被消瘦的老人、虛弱的婦女和兒童圍住。他們跪在地上,匍匐著,磕著頭,同時凄聲呼喊:“可憐可憐!”
懇求的不止是食物,還希望他們能將自己瘦巴巴的孩子買走——王莽雖然死咬王田制不松口,但對私屬法,卻已經放開了限制,準許奴隸買賣恢復。
這些孩子本該是最漂亮可愛的年紀,杏仁一樣的眼珠閃動著機靈的光芒。但現在卻變得干瘦,萎縮得就像稻草人似的,唯獨頭顯得很大。饑餓使得他們腹部腫脹,關中干燥的氣候讓他們的皮膚干裂,聲音枯竭,只能發出乞討食物的微弱哀鳴。
“兄長,看到彼輩,就仿若看到我你我當年。”
朱弟心存不忍,他每次出來,都會帶好幾個孩子回去,為此沒少挨第四咸痛罵。
本以為這已是極慘,但張魚卻搖著頭,告訴他,自己在壽良,見過更凄涼的場景:“有流民的,又何止是關中?”
張魚曾見過,一位母親帶著一個嬰兒和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外出討飯,艱難的長途跋涉使她們非常疲倦,母親坐在地上照料嬰兒,叫兩個大一些的孩子去一個里閭尋找食物,等到兩個孩子空手回來,母親已經死了,嬰兒卻還在吸吮她的**;有一對父母殺死了他們的兩個孩子,然后上吊自殺,因為他們寧愿這樣做,也不愿再聽到孩子乞求食物的哭叫聲。
至于易子而食,亦是時常見到。
“直到第五公入主壽良,收攏流民,從魏地調撥糧食,從豪強處要求捐糧,這才緩解了饑荒。”
張魚說起那段時光就頗為振奮:“然后讓流民作為佃農,去替分到地的士卒耕作田地,收四成租子,壯勇者則入行伍為新卒,給口飯吃,這才稍稍緩解了壽良之難。”
“是第五公給了他們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