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譚沒想到在這還能見到如此懂禮的孩童:“小君子,如何稱呼?”
“我叫劉盆子。”
少年領著桓譚穿行在俘虜營里,讓他熟悉接下來的生活。
原來這劉盆子,乃是漢城陽景王劉章之后,他的父親還是侯爺,王莽時削了爵,但仍十分富裕闊綽,是當地有頭有臉大族,直到遇上了赤眉……
劉盆子家兄弟三人都被擄了來,而赤眉所經各郡的漢家宗室,多是昔日齊、魯、城陽、東海、楚王的后裔,一共七十多個,這些劉姓子弟過去都是人上人,過著鐘鳴鼎食的生活,如今卻被統統打落塵埃,成了放牛娃和苦力工。
過去對下人呼來喝去的他們,如今卻得伺候人甚至牛,與平素繞得遠遠的糞草打交道。
“吾等歸屬巨人劉俠卿,每日要做的活,就是割草喂牛。”
一把割草的石鐮被塞到桓譚手中,讓他不由瞪大了眼。
五谷桓譚當然是分的,因為好練劍,四體也勤,然而從小到大就出身樂官世家的他,過的是貴人之禮,手里持的是為天子奏響雅樂的銅椎,挺直腰桿,每一個動作都要講究雅觀,如今卻得揮舞著鐮刀,彎著腰與牛草打交道,累得桓譚老腰生疼,割草時還經常將手劃傷,將他心疼得不行。
對一個樂官來說,彈琴奏樂的雙手,是俯仰古今的本錢。
而路過的赤眉軍看到桓譚干活笨拙的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就喜歡看這些讀書人斯文掃地的模樣。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卻認出了他。
“是桓君實桓大夫么?”
桓譚一回頭,看到一張戴著黑幘的圓臉,一時間沒想起來是誰,直到此人下拜自報姓名:“后生名叫包咸,字子良,會稽曲阿人也。”
吳人啊,難怪雅言說得這么糟糕。
包咸道:“后生在常安太學讀書,學《魯詩》,曾有幸聽桓大夫去太學教授樂禮。去年回鄉里,在東海郡境被赤眉拘執,打發到此來做活。”
同是天涯淪落人,桓譚好歹有個說話人,這包咸也是神奇,雖然身上的東西都被搶走了,卻仍記著太學里學的學問,每天早晨誦經自如,這讓赤眉頗為驚奇,甚至有人來問他:“汝會巫卜?”
包咸怒了:“此乃圣賢之書,天下仁義大道,豈能與巫卜小道相提并論?”
赤眉們頗為失望:“巫卜還有用,你念的這些,什么仁,什么義,有何用?”
又看向縱是淪落至此,依然一副高人模樣的桓譚:“你會么?”
桓譚抬起眼皮:“卜數只偶。”
赤眉巨人一臉茫然:“何意?說人話。”
“占卜有時靈驗,只是偶然巧合罷了。”桓譚依然很唯物,傲然道:“我不信巫卜。”
“那你更沒用了。”
赤眉巨人氣急敗壞地離去,只落得桓譚和包咸二人,面面相覷,啞然失笑。笑著笑著,包咸卻又哭了起來:“先生,遭逢這季世之道,真是大道廢弛,綱常掃地啊。”
他們還不是最慘的,有幾個士人想跑去勸樊崇稱王稱霸,結果被最反感這些的樊崇降為苦力,活生生累死了。
“樊崇如此罵彼輩,汝等只抬頭見一人王、一人霸,不曾低頭見萬千窮苦人,腳踩在泥巴里,抬著他們。且先將苦活做夠了,再與我談什么王侯霸業!”
“此乃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卻不免虎口哉。”聽著包咸描述的樊崇,桓譚卻多了幾分興趣,只感慨道:“《莊子》盜跖篇雖是道家胡亂編排孔子事跡,然里面描述的盜跖之輩,這世上,竟然還真有!”
過去桓譚總覺得自己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狂士,真性情,以西自詡,結果這趟遭遇,卻叫他看到,自己身上,其實也有老子所說的“大偽”。
他非俗儒,某些觀念偏向道家,看來這次若能僥幸生還,倒是可以在“盜跖”的營地里,好好思索一下何為“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啊!